鹿未识是在天亮时醒的,轻轻动了动,手却硌到了一个硬疙瘩,那冷冰冰的东西发出轻轻的“哗啦”声,她再熟悉不过。
无恕……
阿廿突然意识到自己靠着的是个啥,猛一抬头,好巧不巧,脑门正抵在尊使大人的下巴上。
悬阳根本没睡,半眯着眼缝,直将窗纸由黑盯到白,见她醒了,也不说话,仍是那样平平静静的环着她。
这两日匆匆忙忙,悬阳根本没得空闲打理自己,下巴微微冒出点胡茬蹭着阿廿的额头,一点若有若无的麻痒直接刺到阿廿骨头里,她僵着脖子挣扎一下,“尊使,你怎么在这儿……”
“来看看你。”
看我……看得这么亲近?
阿廿心里犯嘀咕,仰头瞧他。许是因为晨间清澈,他眉眼不似平日里的幽冷,微仰的鼻梁和眉骨把一小撮阳光掬在眼窝里,映得他半边侧脸都明暖起来,隐约可见一点难得的少年气。
鹿小师姐瞧美了,也不知哪根脑筋抽了,作死的脱口道:“尊使大人,你到底是看看我?还是看上我了?”
悬阳听到自己被调戏,迎着她的目光,凑得更近些,“真看上你了,你敢应吗?”
这回阿廿傻了。
她本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没想到尊使大人不知道啥叫缓和,毫不留情的把尴尬上升到狼狈。她后退一点,脱开他的手,直接耷拉着脑袋投降,“我不敢,我错了。”
她认错的态度熟练且虔诚,没注意悬阳眼中的温柔褪去,很快变成失落,又慢慢冷却下来,回到沉寂如常……
鹿未识十二岁时,对万千物象都还未能窥其全貌,偏偏可窥人心。
虽然只短短一个月念境就丢了,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却已经足够残酷。那一个月的所见所闻,给她落下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祸根:在她看似通晓世故的外表下,骨子里藏着的,是一颗比夜悬阳更不相信人情的心。
比如此刻,她可以嬉皮笑脸的跟悬阳抖机灵,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他或冷漠或暧昧的态度,甚至可以坦然接受自己偶尔会被他的皮相迷得走神,却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尊使是真的打心底记挂着她。
悬阳对这位七窍玲珑心没有一窍长对地方的鹿女侠束手无策,只好板着脸不说话。眼梢扫过风生兽前一晚摔晕的地方,似乎瞧见什么细小的东西在蠕动。
他微微皱了眉,暗自留了心。
阿廿倒是很快恢复如常,没事人似的问他,“尊使,我师兄呢?”
“被我宰了。”
“尊使别开玩笑……”
悬阳有意无意低头摆弄自己的大手,昨晚沾到的血没来得及洗去,留了几道干巴巴的红痕,看得阿廿心惊肉跳。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伸手扯开他的领口,露出一大片白净的皮肉。前几日无恕留下的伤痕已经消肿结痂,并无新伤。
她得意的朝他仰头,“尊使骗人,你没挨打,肯定没杀人!”
悬阳低头看她胆大妄为的手,“你快要挨打了。”
阿廿一吐舌头,赶紧把自己的爪子缩回去,“所以,我师兄他去哪儿了?”
“走了。”
“走了?他走了怎么能不带着我呢?”
“某些人浑身是伤,疼得哭哭啼啼的,你师兄不忍心让你行程劳顿。”
“我那是装的呀……”阿廿一捂脸,“完蛋,装过头了,玩砸了……”
她笨手笨脚的要爬下床,“他走多久了?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吧?”
悬阳单手把她扯回来,“你的一百个囚徒还没凑够,往哪儿去?”
“可我师兄他……”
“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也没看出多在乎你。”
阿廿嘴犟:“尊使倒是拴着我不准走,可也没看出多在乎我……”
“你自己没本事,就别怪旁人不待见。”
两人的吵嘴戛然而止,阿廿满口的话都被他噎了回去,干巴巴张了两下嘴,没下文了。
四周静静的,只有晨光依然不知轻重的往他俩身上招呼。
悬阳突然觉得手疼,低头看去,阿廿的手指在厚厚的“熊掌”里揪着。
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堂堂寂牢尊使,断没有跟一个小姑娘道歉的可能。犹豫了一下,他开口道:“你筋骨尚可,也并非毫无根基,其实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阿廿干笑两声,“难为尊使找理由安慰我,多谢你哦。”
“我是说,你若不怕严苛……我可以教你。”
阿廿耷拉的脑袋瞬间抬起来,眨着大眼睛看他,“啊?你不是嫌我废物吗?”
他躲开她的眼睛,“不学就算了……”
“我学啊!”没等他说完,阿廿已经重新凑回到他近前,笑眼弯弯,“尊使功夫这么厉害,到手的便宜不占,天理不容!”
悬阳也是没料到她这么好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鹿未识美滋滋的碎叨:“以尊使的本事,若是在话本里,怕是得跳崖或者掉山洞才能碰见的隐世高手,我可是捡到大便宜了!那个……我需要拜你为师吗?要不要敬茶?要磕头吗?”
悬阳有点头疼,发现每次哄她都会把自己搭进去,后悔了半天,憋出一句:“老实待着!”
阿廿立马就老实了。
悬阳沉了口气,“你自己有师父,用不着拜我。”
“哦,”她又凑过去,“那我要给你送礼吗?”
“……你们别云涧的风气有待整治。”
阿廿还要再说什么,肚子咕噜叫了两声,解救了悬阳。
“去洗把脸,吃饭。”
“我没法洗……”阿廿看看自己裹成粽子的手,脸皮比药布还厚,“尊使要是不嫌弃,我就臭着吧。”
“嫌弃。”
“那我……”
悬阳报复似的对她露出一点笑,“我帮你洗。”
阿廿意识到不妙,拖着不甚好用的腿脚想逃跑,被那尊使一把拎回去,按在水盆边。他一只手挽住她的长发,另一只大手随意撩了点水在她脸上胡撸了两把,然后回手丢了一块毛巾蒙住她的脸,就算齐活儿。
饱受摧残的鹿小师姐捂在毛巾下自生自灭的哼唧,悬阳终是没忍心,把毛巾拿起来帮她擦脸。他素来没轻没重,阿廿被折腾怕了,紧闭着眼不敢动。他碰一下,她的眼睫就轻轻抖一下,像一棵躲着春风的含羞的草。
“我这么可怕?”
“还好吧……”
她脸很小,两句话的功夫就擦完了,悬阳竟有点舍不得撒手。手上迟滞的功夫,听到阿廿又说:“寂牢尊使若是柔善可欺,早被那群魑魅魍魉生吞活剥了……”
“你倒是会说话。”
“但是尊使,我又不是囚徒,你对我不用那么凶的……”
悬阳低头看着她,因为离得太近,他语气不自觉压低了些,“那你说说看,我该如何对你?”
阿廿感觉有微微的气息呼在她脸上,睁开眼……四目相对,她没躲,感觉自己在发烧。
她刚洗过的面皮干净得近乎透明,转而又红起来,恰到好处的馋人。
悬阳喉咙微微哑着,“怎么不说话了?”
阿廿彻底不会说话了,毫无反抗之力的支吾两声,连她自己都没听懂。
夜悬阳被她这模样扰得口干。
他没打算克制,尤其在薄阙突然出现之后,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对薄阙的敌意源自何处:这位薄大公子看似对阿廿无微不至的照顾了五年,实则对她的思虑甚至不如一个风蝉山牢头儿周全,这完全不合理。悬阳并不觉得薄阙是目光短浅,恰恰相反,他怀疑薄阙那副优柔寡断的君子做派下,藏着过于高瞻远瞩的心思……
还有一个他不想承认却无法否认的理由:他害怕阿廿被薄阙带走。
到如今,或许除了在他眼皮子底下,阿廿在哪儿他都不放心了。
也罢,横竖他们俩的纠葛早在五年前便已经难分难解,也不怕再多一道,先留住她再说……他心思一沉,倾身凑过去。
冷不防房门被人敲响了。
悬阳猝不及防,硬生生拐了个弯,薄唇擦着阿廿的耳畔划过去,顺势转了大半个身子。
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尊使可在此处?”
阿廿已经熟透了,五迷三道的躲回到床上,继续装虚弱。
悬阳沉了沉面色,“进来吧。”
门开了,挨千刀的阮契阔迈步进来,只一句话,便让色令智昏的夜悬阳恢复成阴冷狠厉的寂牢尊使。
他说:“尊使,昨晚的囚徒逃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