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小师叔徐应物回到了藏书阁。
因为腿脚不利落，他整天都待在楼上，偶尔磨蹭下来，还是和往常一样，针尖儿大的灰尘都要计较许久。
更缺德的是，小徒们忙活的时候他看不见，偏偏每次有人歇口气他就幽魂似的冒出来，颇有些地主恶霸的神韵，闹得藏书阁一众人等苦不堪言。
然而这帮受罪的小徒弟并不知道，这小师叔爬回楼上之后，却远没有这般威风凛凛。
因为鹿未识送来的那位尊使根本不是来帮工的，分明是来养大爷的。
楼上无窗处找了一小块空地，徐应物珍藏多年的兵法剑谱随他翻。大多他都是看过的，偶尔碰上一套新鲜的招式，便闭眸凝思，合指当剑，盘膝坐着就能在脑子里把剑谱走上几遍。
徐应物就在旁边的桌案后，假装看书，实则一直在偷偷看那小尊使眉梢眼角随着指尖锐气细微的变换，看着看着，便恍惚出了神，什么年少时的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全都涌上来了，涌得他一个劲儿冒酸水儿。
待夜悬阳收势，他装模作样的放下书，酸溜溜的问：“怎么着？你念境能化剑？”
悬阳心平气和的回道：“不能，在心里过两遍，也就把剑招摸熟了九成而已。”
徐应物：“……”
他一时不知道这小子是在谦虚还是在倨傲，于是故意找茬儿，“怎么才九成啊？还有一成呢？”
小尊使睁开眼看他，“还有一成，需要找人试招。”
徐应物不说话了，默默把书遮回到脸上。
夜悬阳也懒得理。
他练过功之后神清气爽，虽达不到像阿廿当初可念境化蝶，五感也灵睿非常。他微微皱了下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转头看身后一处古旧的书匮，然后起身过去，用手背循着暗红的木架往下滑，到某处突然停住，略施巧劲，指节往里推了半寸，那书匮嘎吱吱向旁边让出一人来宽，露出个嵌在墙里的小酒柜来。
旁边儿的徐应物听见动静，惊呼一声，一瘸一拐的冲过来。
然而夜悬阳已经取了一坛，揭开泥封，往嘴里灌了。
等徐应物拖着破腿“冲”到他面前，正好一坛饮罢，还给了句称赞：“酒不错。”
当然不错了，这是穆清游私藏了多年的岁寒酒，偶然被徐应物发现的，笙闲都没这个口福。
徐小师叔心疼得要哭了，打又打不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鹿未识让你上这儿来，就是干这个的？”
夜悬阳一脸无辜，“她说让我来休养身体，吃也吃得，喝也喝的。”
徐应物：“……”
他一直以为自己上辈子得罪过鹿未识，没想到是得罪过他们俩。
他沉默不语的这会儿功夫，夜悬阳很贴心帮他把书匮重新合上。徐应物瞧着他轻飘飘的动作，微微皱了眉，“等会儿，你以前来过这儿？”
“没有。”
“那你怎么会熟悉这个机窍？这可不是江湖上常见到的东西。”
悬阳难得有点表情，似乎在莫名其妙，“顺手的事，这很难吗？”
徐应物：“……”
他确定夜悬阳是故意的。
不等他再说话，悬阳转头瞧了瞧天色将暗，“我先走了。”
话毕，人就没影了。
备受打击的小师叔看了看书匮，再看看窗口被夜悬阳刚刚离开的风吹动的书页，默默安慰自己：“还算懂事儿，临走知道说一声……”
此时，鹿未识已经坐在树上跟一只小山雀大眼瞪小眼半天了，那鸟许是嫌她烦，噗啦噗啦飞了开。
时值黄云凝暮，她顺着一根羽毛掉落的视线正瞧见夜悬阳远远走来，黑袍褶皱里被夕阳染了些金色，晃了她的眼，便突然想起卫清茗说的“连走路带起的风都是有光的”。
她笑，那女人竟也说过真话……
正要跳下去，却见一个别云涧打扮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伏在夜悬阳耳边说了几句话。夜悬阳神色如常，微微偏头说了句什么，那人便匆匆离去了。
阿廿看得发懵，直到夜悬阳已经走到她那棵树下，抬了只手要接她，她才反应过来，纵身落到他面前，“我没看错吧？刚才那是岳鹤？”
“嗯。”
“他入别云涧比我还早呢，你怎么勾搭上他的？”
悬阳对她的用词颇为不满，但还是答了：“私牢。”
那日私牢被烧，夜悬阳救了除死囚之外的所有人，而这位叫岳鹤的小师弟，那日正当值。
“那他现在是你的人？”
“嗯。”
“你总共笼络了几个人？”
“四五个吧。”
阿廿欠儿欠儿的拍了下悬阳的肩，“厉害呀尊使大人，你这才叫贼不走空呢！”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最近，天不亮就帮我洒扫的也是他们吧？”
这根本不用问，夜悬阳怎么看也不像个会爬台阶扫地的人。
他没回答，只是轻轻说：“你白天不用干活，在临云堂就尽量多休息，跟着我练功可能会有点累。”
阿廿大大咧咧，“我又不疼，没事的！”
“不疼，又不是不会累。”
小姑娘无所畏惧的一扬下巴，“我以前也练过功的，只不过学艺不精而已……你小师姐曾经也是个天才呢！”
悬阳没什么表情，“嗯，那就来吧。”
两个时辰后。
无所畏惧的小师姐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汗流浃背，“天才”二字仅两个时辰便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坨被严师练得目光涣散的烂泥。
夜悬阳仍是一副不近人情的脸，“起来。”
阿廿感觉自己一说话就要吐了，气若游丝的哼出一个“不”。
悬阳看她这幅半死的德行，顺手拾了根小树枝，抬手朝着阿廿脑门点过去。阿廿一点防御的力气都没有，下意识往后仰，脖子早没劲儿了，上身一软，直接躺在地上。
夜悬阳俯身看她，那平淡又无情的样子像极了的当初在寂牢比武时的模样，“天才？就这？”
阿廿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把飘忽的眼神凝回到一点，狠狠瞪他。
夜悬阳像是完全没看见，依旧冷着脸。
阿廿抿了抿苍白的嘴唇，似乎想说话，一张嘴，却胸腔翻涌，侧头干呕起来。
这回，夜悬阳终于冷不下脸了，赶紧蹲下身拍她的背，“怎么了？”
那小女子单手侧撑着地面，在夜悬阳俯下身的阴影里突然抬起另一只手，以掌为刀朝他而去，悬阳眼疾手快将那只爪子擒住，还没说话，鹿未识闷头便往他身上撞。
当然不会真的撞到。悬阳怕她磕到肩膀的银链，急忙向后闪身，一错身的功夫，这丫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小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然而，还没等她笑出来，无恕卷着那把小匕首直接甩出两丈外，对面只剩夜悬阳一张沉寒似水的脸。
他很久没对阿廿露出这幅神情了，冷不丁又严肃起来，阿廿下意识怂了。
夜悬阳松开抓着她的手，“你打算一辈子靠这点小聪明活着？”
“没……”
“你刚才知道我怕你伤着，故意撞上来，想找我一个破绽，不是吗？”
阿廿哑口无言，老老实实的挨训。
“鹿未识，”他叫她的名字，“你若只是想玩，我可以陪你玩，就算你武艺再不精我都会护着你，但你若是真心想学本事，就别再拿这些小聪明糊弄自己了。”
阿廿埋着头，还是委委屈屈的答话：“我要学……”
“薄阙以前到底怎么教你的？”
“不怪他，是我学得太慢了，连之前师父教过的功夫都不利落了，偷偷练了很久也不见进益，师兄怕我被人发现，就给了我一颗鲧珠……从那之后，我就没怎么练过功了。”
这多少有点“慈母多败儿”的意思，悬阳叹了口气，“功夫是安身保命的东西，切不可做儿戏。你真要学，我就真的不会讲情面。”
“嗯。”
“还有，命只有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人拼命。”
“知道了。”
她倒是嘴乖，可那尊使却还是绷着脸，负手看她，“今天就到这儿，走吧，回去。”
阿廿哼哼唧唧，“真走不动了。”
悬阳单手揽着她的肩，“走吧。”
“你抱我回去……”
“自己走。”
“可是我一步都走不动了……”
“你刚打斗了两个时辰，必须慢慢走动一会儿，否则血脉不畅，损伤筋骨，这都不懂吗？”
“懂啊……”
但凡习武之人，哪怕一套拳都没学会，也不可能不懂这个，阿廿撒娇：“我就想你抱抱我。”
夜悬阳是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伸手环住她，大手顺着她后颈一下一下的捏着，帮她放松疲惫紧绷的筋肉。
阿廿小声问他：“你是不是嫌我学得慢……”
“没有。”
“那你是自责了吗？”
夜悬阳不说话了。
阿廿笑，“我又没怪你，我虽然丢了念境，但是我因祸得福得了个你，我还觉得赚了呢……”
夜悬阳低头在她汗盈盈的额头上印了一下，然后翻脸无情道：“既如此，那就自己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