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师姐又一次轻敌了。
夜悬阳这几天循规蹈矩,近她三步都要深思熟虑的样子,她原以为他已经学会怎么当人了,谁料,全是装的。
如今一口荤腥送到嘴边,这畜生立刻露了獠牙,甚至因为隐忍了太久,大有变本加厉的势头,好一番强取豪夺,横风疾雨。阿廿进退无门,挣扎未果,硬生生被欺负出两汪泪来。
这一通,莫说是个水做的姑娘受不了,怕是连她背后的老树都臊得慌,扑棱棱掉了一层叶子,往那畜生头上拍。
直到一片树叶不长眼的滑落到两人唇间,夜悬阳才稍微缓和了些。阿廿把手抽回来,两只细白的腕子早被掐得通红。
这畜生下手没个轻重,知道是心疼了,却仍意犹未尽,又将人揽回去,循着她一张湿盈盈的面颊无休无止的讨甜头,连耳隙鬓梢都不肯放过。到最后,只怕这小姑娘真给他磋磨坏了,才算是烟敛云收,丧着良心问她:“怎么哭了?”
敌强我弱,动辄就不给人喘气儿,阿廿一声都不敢吭,低头躲他。
“还生我气?”
“哪儿敢啊……”她低低的埋怨,“你去驿兽阁就不该做阁主,该做狡兽才对。”
说罢不太解恨,又补了一句,“定是个镇阁之宝,畜生里的极品。”
悬阳被她骂笑了,大手覆在她红肿的手腕上,不轻不重的揉,“一点都不疼吗?”
阿廿摇头,“之前还是有知觉的,只不过迟钝了点,现在,刀砍身上都不疼了……”
他语气认真下来,“你不疼,是因为念境在我身上,可我没想通,如今为何我也感觉不到了?你所有的感知,我都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知……”阿廿看他,“你之前什么都能感觉到吗?那我受伤,你真的都在疼?”
“嗯。”
“连月信……也疼?”
夜悬阳倒是坦然,“疼啊。”
“……很难受吧?”阿廿瞥他,“也不知道是谁说的瞧不上那些凄风苦雨,到头来还不是把自己搞得惨兮兮的……”
他摇头,“疼对我来说算不得苦,早习惯了。”
他把语气慢慢放缓,“念境的事没告诉你,的确是我迟疑不决了。一开始,担心你知道了会害怕,再后来,又怕你知道了会又太多顾虑,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拖着拖着,就拖到现在了。”
阿廿苦笑,“意外总比机会来得早……”
“所以是我错了,我只想着为阿廿考虑,却忘了阿廿也有为我考虑的权利。”
他温柔得没有一点平日里的样子,一时间连风都不敢吹了,整个林子静了下来,陪着阿廿听他说话,“小师姐大人有大量,不跟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
阿廿低低道:“我本来也没有得理不饶人……”
她隐隐听到他鼻息间的笑意,赶紧又补了一句:“是看在你那么疼的份儿上……”
他伺机卖惨,“是挺疼的,也没人抱抱我。”
阿廿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伸手环住尊使大人笔直如竹的腰杆。
这次,是他切切实实的笑了,那气息落在她耳畔,暖得那么不真实,和他沉沉唤着的一声声“阿廿”交叠在一起,把她五年从未有过的梦境都补了回来……
阿廿把头埋得深深的,突然说:“不是做梦,真好。”
悬阳顿了顿,怀抱收得更紧了些。
她这些年头,多大的悲喜都只能在心里掩着,心存寄望却不堪负载,无梦无念却也从未酣眠,直到遇一人可真心相托,才会生出那些平日里想都不曾想的小情绪来……
他又何尝不是。
或许更甚……
悬阳垂着眼看阿廿埋在他颈窝里的脑袋。
他知道自己是个混账,当年那念蝶随手一捏,便害惨了她。可他又切实觉得庆幸,这世间有人终日相对,却不知内心所想,而他跟她遥隔万千山水,却一丝一缕的勾到了一起,甚至,在他们还不曾相识的那五年里,他也无意间陪着她度过,她的痛苦,她的心绪,他隐隐约约间都有所感知……
悬阳突然想起件事,“其实除了疼,我还知道些别的,比如,你以前为哪个男人脸红心跳过……”
阿廿原本软趴趴的靠着他,听了这话,机警的嗅到一股子醋味,呼吸一紧。
他感觉到她僵了一下,低头审她,“穆归南……是吧?”
亲娘啊,他还真知道。
她立刻否认,“我没有,穆归南是谁啊?不认识……”
某人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不太好唬的样子。
这下,换阿廿心虚了,“就算……就算我当初多看过他几眼,也是年少无知……”
夜悬阳:“哦。”
“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见到漂亮姑娘……难道不会多看几眼吗?”
尊使大人有点委屈,“我见的都是囚犯,只见过一个漂亮姑娘……”
“漂亮姑娘”笑了,把脸往他眼皮底下凑,“多漂亮呀?和我一样漂亮吗?”
她皮相软,天生适合撒娇的一张脸,偏偏尊使大人就吃这套,片刻之后就绷不住了,把她捉回怀里。
“尊使,你就一直陪我,不回驿兽阁了?”
“眼下定是要陪你把这些纷乱查清楚,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那也太大材小用了……”阿廿突然抬头看他,“不如你教我武功吧?”
当初夜悬阳哄她说要教些本事,但一直纷乱不休,未能实现,眼下倒的确是个好机会。
一来阿廿是废物已经人尽皆知,她那些拙劣的武艺也无需再隐瞒谁,反而可以踏踏实实从头练起;二来两人的念境莫名其妙就断了,若是一起修习武艺,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悬阳略略思索,觉得此事可行,却偏要逗她,“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学我的本事吗?我为什么要教一个小废物?”
“可你之前答应教我的,再说……再说,你堂堂寂牢尊使,驿兽阁主,总不能满脑子只有谈情说爱吧?你不干点正事儿吗?”
悬阳被鹿小师姐这番豪气干云闹笑了,“可我之前也说了,你有师父,我再教你,算怎么回事?”
“那不算师传,算家传,行吗?”她圈着他的脖子,“悬阳……”
尊使大人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方才被她勾起来的一点迷糊劲儿本就没散尽,这一声“悬阳”,刚下压去的百十道乱流齐齐撒了欢儿,直冲着心口涌上来,冲得他头昏脑涨。
行,当然行,别说是学点武艺,就算是想学禁术也……
他清醒的知道自己此刻不太清醒,努力想收心,却野马脱缰,死活收不住了。直逮住那口无遮拦的小女子,压着她,贴着她,急急问道:“什么算家传?算谁家的?”
鹿阿廿一口气断断续续,“你,你……你家的……”
她再讨饶,夜悬阳已经听不进去了。
任是寂牢尊使被迷了心窍,也一样不比他瞧不上的那些话本里的男人多长出脑子。他抱着鹿未识,孩子似不肯松手。
那个曾在晦暗和痛苦中给过他一瞬温柔的蝴蝶,如今终于又落回到他面前了……
这一晚的别云涧后山,花也窥得,月也窥得,唯独那棵老树苦不堪言,刚被迫观瞧了一段耳鬓厮磨,这又来了一出心心相惜。
老树烦了,却也似懂了,渐渐归入沉静,不再打扰……
初秋仍是昼长夜短,悬阳觉得这夜短得过分,还没干什么,天就开始泛青了。
二人从后山兜回去,天已大亮,正赶上院中晨起,房门开着,薄晓和徐应物在屋中对坐喝茶。
徐小师叔虽然话多,却实实在在的正直心善,念境比薄阙还干净。薄晓和他对面,也只是微微垂着眸,并未遮眼。悬阳见状,闪身躲了。
鹿未识走进屋,薄晓脸冷淡,一个字也没说,起身往外走。
“薄……”
徐应物给阿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拦着,直到薄晓没影了,才开口道:“你现在就算拦住她,能说什么?”
“总比不说强吧……”
“还真未必。”
徐应物示意她坐下,碎碎叨叨像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我问你,你找她,打算说什么?跟她道歉?可你才是被害的那个人!跟她道谢?谢她大义灭亲没帮自己亲娘?还是谢她找来夜悬阳帮你……”
阿廿答不上,闷头不语。
“说道夜悬阳,”徐应物又压低些嗓音,“你是没瞧见,那小子进牢房叫一个利索,跟进了自己家似的。”
阿廿抿嘴,牢房可不就是他家嘛……
“总之,你现在啊,最好让薄晓自己待着,她虽然性子傲,但是不糊涂,该理你的时候自然会理你的。”
徐应物用指节敲了敲自己受伤的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哎,不对啊,我为了帮你,遭这么大罪,怎么没见你谢我呢?”
阿廿龇牙一笑,“大恩不言谢。”
“少来这套!你师叔如此相貌堂堂,如今腿坏了,玉树临风不起来了,你说吧,拿什么赔?”
“那我……改投师叔门下,拜您为师,给您养老送终?”
“你可饶了我吧,你拜完我明天就丢了,还送什么终?”
“丢了正好啊,说不定能碰到我师父。”
“滚!”
阿廿挑眉,“那怎么办?”
徐应物眯了眯眼,突然又转了话头,“对了,你那个小尊使,成天陪你在别云涧晃悠,他晚上住哪儿啊?”
“他……”夜悬阳从来不告诉她这些,阿廿也真就不知道,“屋顶?林子里?”
徐应物“啧”一声,“人家这么大个尊使跟着你,你倒心宽,这一天天风餐露宿的,合适吗?知不知道疼人啊?”
“那他总不能睡我房间啊……”
“也是,”徐应物目露狡黠,“我倒有个地方。”
“哦……”阿廿托着下巴看她的鸡贼小师叔,“绕了半天,在这儿等我呢。”
徐应物继续道:“我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也不能老呆在这儿,过几天就回藏书阁了。但是藏书阁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子们只能待在楼下,上面那些孤本珍本从来都是我一个人打理……可我如今是个瘸子,干活儿不方便,我就缺个眼毒话少的帮衬。关键是,我那藏书阁顶楼没人敢进去,他就算在里头呆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不一举两得的事儿吗?”
阿廿看着他的眼睛,“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师叔,今天怎么突然周到起来了?”
“人家把我从牢里救出来,我给他找个安身之所,这叫知恩图报,谁像你,白眼狼一个。”
阿廿不受他干扰,“我怎么觉得,你是另有所图呢?”
“我能有什么所图?”
阿廿凑近他,“你在夜悬阳身上发现了线索,或许跟我师父有关……”
她声音依旧细弱,却压得徐应物笑容骤然一敛。
片刻后,徐应物也凑近她,心照不宣的笑道:“你不把他给我,我怎么验证他到底和你师父有没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