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只剩她孤军奋战了。
孑然无所依的鹿小师姐把徐应物放开,重新抬剑面对一群黑压压的死士。
风作寒歪头对她笑,“鹿姐姐果然豪杰。”
“还轮不到你夸我。”
她挥剑上前,风作寒却挥手示意死士后退,并不与她动手,“鹿姐姐,急什么?”
阿廿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在等夜悬阳?”
“旁人谁值得我大动干戈来这儿啊?”
阿廿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那颗夜明珠没踢碎风作寒的脑袋。
这屋子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昏得死死的,还有一些底子好或是饮得少的长老尚有意识。倘若夜悬阳真来了,却无法杀掉任何人,便真是坐实风蝉山内应的身份。
她知道他不在乎污蔑,她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又一次被污蔑。
她默默盼着夜悬阳不知道这里的事,可那家伙如此机警敏锐,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出了事。为今之计,只能在他来之前,先除掉这一屋子牛鬼蛇神。
阿廿片刻都不等,迎着死士硬冲了上去。
她虽然不疼,却也知道自己伤的不轻,横竖是不在意了,只做砍瓜切菜状,打趴一个算一个。
正打得昏天黑地,身后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未识闪开!”
是薄云天的声音。
阿廿下意识连退两步,侧身让到一旁。一条长鞭夹着风从她身旁甩过,直接抽在对面几个遮面死士的身上。
她看不见死士的面孔,却能听见几声痛苦的低呼。片刻后,那几人像是没了骨头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阿廿回头,薄云天正站在她身后,微眯着双目,胡子被方才携起的风扰得轻轻晃动。他手中所持之物约莫七八尺,雉翎般柔且韧,颜色却骨似的森白,正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折骨鞭。
她心下暗喜,暗道自己差点忘了,这老头还藏着这么缺德的东西呢。
有别人动手的时候,鹿未识从不逞能,她无声退到薄云天身后,顺带着把徐应物扶到旁边的椅子上。
姓薄的老头隐忍多年,鲜少与人交手,如今枯朽之身被折骨鞭硬添了点锐气,人也肆意了不少,杀入死士群中,谅是铜皮铁骨也扛不住几鞭子,没多一会儿,对方便歪歪斜斜躺了一地。
风作寒瞧着苗头不对,立刻拢了几个死士挡在自己面前,借着遮掩,转身要往外退。刚踏出流觞阁门槛,整个人便突然离开了地面——一直大手钳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身后的流觞阁中,死士已尽数倒在折骨鞭下。没有了遮挡,阿廿可以清晰的看见门口的一切。
外面不知何时飘了雪,夜悬阳的脸比雪还冷,双眼只剩一道幽暗的缝,掐着风作寒的手像是被什么扯住了,那姿势看上去极为僵硬,她甚至可以看见他手背的青筋。
她心下一紧,知道他在和无恕较劲。
他永远在和那链子较劲。
风作寒察觉出夜悬阳在抖。他虽被掐得面色发紫,却硬是挤出个笑来,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悬阳哥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夜悬阳的恨意像一卷随狂风骤起的浪,怒吼着冲向岸边的敌人,可那链子发了狠,毫不留情的锁住了他的肩胛。
巨浪呼啸着,拍碎在距离那人一步之遥的海岸上,嘈嘈切切,万念俱灰……
只差那么一点。
他差一点就可以摆脱掉无恕的控制,只要早一天,他就可以亲手捏碎眼前这颗并不结实的头颅。
然而只差一点,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只差一点而已……
却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并不后悔,哪怕到此刻依然不后悔。
他只是恨得急了。
于是,无恕也急了,将他的肩胛锁得吱嘎作响。
悬阳的手几乎抬不起来了,心火越发的旺,朝旁边一甩,将风作寒狠狠丢进流觞阁中。
风作寒吐了几大口血,连连咳嗽,脸上却笑得更猖狂,“悬阳哥哥,此次能拿下别云涧,你功不可没……但是薄圣主手中的鞭子实在厉害,你千万小心……”
他看似关心夜悬阳,实则句句暗示他是自己的人。
阿廿暗道不妙,直接提剑到风作寒面前,抬手便刺。
一只苍老的手拦住她,“未识且慢动手。”
阿廿手上被他一带,剑尖偏了几寸,斜插进了风作寒身旁的地上。
躺在地上的风作寒笑容却更深了些,鹿未识却心底一紧。
果然,薄云天对夜悬阳道:“尊使,风二少主说你是他的内应,可有此事?”
夜悬阳已经慢慢走进来。无人可见的衣袍之下,他的骨骼正被三圈银链勒得发颤,只勉强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风作寒,沉声道:“我若真有歹意,不必假手于人。”
薄云天点头,“老夫也觉得你是个有骨头的后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老头带着假笑,伸手拔出地上的剑递给夜悬阳,“只要你杀了他,我就信你不是内应。”
阿廿立刻伸手去接,“我来……”
薄云天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的手,眼睛还是盯着夜悬阳。
这老头散去了平日里的中庸,又一次亮出了他对待敌人的决绝,“今日,定要劳烦尊使大人亲自动手。”
薄圣主追究得紧,夜悬阳却已经快被无恕耗死了,连嘴唇都是白的。他努力想抬手臂去接,手臂却抖得厉害,许久,还是没能抬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想杀了风作寒,可对他来说,越想杀,却只会越痛苦。
到此刻,阿廿也顾不得许多,劈手便要夺那把剑。姓薄的老头却贼得很,察觉她的小动作,一把将她挡住。
旁边的风作寒已经笑出了声。他嘴角还带着血,死活爬不起来了,离水的鱼一样,凄凉又残忍,“薄圣主……我刚才说了,我悬阳哥哥可是个菩萨,他不杀生的……”
薄云天没有理会,看向夜悬阳的神色却没有刚才那么体面了,“尊使,你迟迟不动手,让一个丫头来替你出头,看来是真的与风二少主有些交情……”
阿廿急得直结巴,“师叔,尊……尊使他真的不能杀人,风作寒故意的,他故意这样说的。”
薄云天冷笑,“哦?他不杀人,那蔚北袁七是怎么死的?”
“袁七是我杀的!是我!他是替我顶罪的。”
薄云天终于肯转头看她一眼,那神色像在看一个笑话,“鹿未识,先不说你和袁七无冤无仇,单凭你的本事,如何能杀的了袁七?”
“我……”
“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他不再听她的解释,厉声打断,“看看你这幅样子,浑浑噩噩,引狼入室,不知悔改!你还配做笙闲师兄的弟子吗?”
阿廿还想再说话,薄云天一掌将她推开,在风作寒抽风一样的笑声中怒视着夜悬阳,“夜悬阳,今日你若不杀风作寒,便是我别云涧的敌人!”
回答他的是夜悬阳的沉默。
二人再没什么可说的,薄云天反手就是一鞭朝他而去。悬阳没太多心力跟他斗,只是闪身躲开这一鞭,薄云天却得寸进尺,立刻又一鞭追上,悬阳依旧没有还手。
这样连躲了七八招,尊使大人终于烦了。他杀不了人,打人却实在是个行家,当初拖着被袁七炸坏的半条腿都能弄死一只老虎,何况如今这个老头。定了神的功夫,他虚晃一招,旋身绕到薄云天背后,无恕利落的缠上薄云天的脖子,使了他惯常善用的一招,悬崖勒马。
这是他自创的招数,却出奇的好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找准分寸,便可拿捏对方的命脉。
他还虚着,并没太使劲儿,然而只这样的较力,薄云天垂老的身躯就扛不住了,悬阳轻轻一松手,那老东西一头栽倒在地,捂着脖子连连咳嗽,折骨鞭落在一旁,那气若游丝的模样,倒像一个老迈的风作寒。
尊使大人看都懒得看他,“我不杀风二,也不杀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回身到阿廿身边,刚要开口,阿廿低声道:“我先去宰了风作寒,别的等会儿再说。”
悬阳没说什么,微微闭眼算是同意。那小姑娘朝他露出一点虚弱的笑,转身扒拉身边一个倒地不起的长老,想摸件兵器。
悬阳站在一旁,单手撑着殿柱,慢慢平复自己的痛苦。
无恕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绝,加上前一日剥离魑印的损伤,眼下,他已经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这边疼得昏天暗地,却没注意到在他身后,那条刚刚被他打落在一旁的折骨鞭重新被那只苍老的手摸了回去,紧接着,那鞭子像是蓄满了怒意,呼啸着朝夜悬阳而来……
悬阳隐约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侧一闪而过。
伴随着不远处徐应物的一声惊呼,悬阳只觉得自己的背像是突然被一道惊雷劈作两半。所有散乱的神智片刻回到了身体里,他看到鹿未识正在他身侧,靠着他,慢慢往下滑。
在她背上,薄云天的折骨鞭还未来得及抬离——她帮他挡了一鞭。
悬阳下意识扶住阿廿,手撑住她后脊的瞬间,似有巨石碾过的疼,他甚至能听到她骨头正在碎裂的声音……
这次,连半死的徐应物也一并疯了,连滚带爬的冲过来,一把拦住薄云天,转头对夜悬阳喊:“带鹿未识走!”
小师叔功夫早就废了,只好来硬的,像一只四爪螃蟹,手脚并用的把薄云天不算高大的身体钳住。
然而薄云天已经疯了,胡子眉毛都狰狞起来,用力一挣,将徐应物甩脱在地,恶狠狠的看着夜悬阳,“谁都别想走!”
徐应物不管不顾,手边摸到一个酒壶,便直接抬手朝薄云天脸上泼了过去。趁着那老东西被酒灼了眼的功夫,再一次将他扯倒在地,一个堂堂别云涧圣主,一个藏书阁掌事,竟在这片混乱中毫无形象的就地厮打起来。
酒中本就带着迷药,薄云天与他纠缠了一会儿,手脚便开始软下去,到最后彻底失去了力气,涣散的目光里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恨意。
徐应物回头看,流觞阁中已经没有了夜悬阳和鹿未识的影子。
他总算松了口气,半瘫在一旁呼哧呼哧的喘气,目光扫过周围遍地歪斜的半死鬼,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跌跌撞撞的起身,认认真真的找了一圈,然后心一凉,一屁股坐回到地上,狠狠骂出声来。
风作寒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