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僵硬的张了张嘴。
这个看似凶恶,实则对她步步退让的尊使大人,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碎发半遮着额头,尚未干透的眼睫像乳燕浸湿了晨雾的细羽,湿漉漉的垂下去,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夜悬阳的脸色依然冰冰凉凉,“别装可怜,哭也没用。”
“你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悬阳把她毛茸茸的碎发拨开,一点藏避的机会都不给,“历代寂牢尊使都有两桩本事:让该安静的人安静,让该开口的人开口。”
某人自知躲不掉,开始破罐子破摔,“哦,所以尊使是要给我见识一下吗?”
“我若是舍得,也不会纵得你如此,”他的声音并不冷肃,因为伤痛透出一点近乎倦怠的温柔,“阿廿,你是在欺负我吗?”
好家伙,刚把她欺负哭,转头开始贼喊捉贼,阿廿也是第一次见到比她还不要脸的,也只能干笑,“我哪儿敢啊……”
她话没说完,夜悬阳突然往后打了个趔趄。
阿廿下意识拉住他,这才发现他的手凉得瘆人,连嘴唇都是白的。
进门时脸色还没这么差,估计是欺负人的时候牵扯到伤口了。
阿廿暗道活该,手上却诚实的扶他坐下,“你伤这么重,不找个地方藏好,还跑到闲岔关来……”
“闲岔关混乱,可以浑水摸鱼见你,”他语气依然平静,“只恐你这没心没肺的,转身就不认得我了。”
“我哪有没心没肺……”
“既然有心,那你心里装了谁?”
他坐着比阿廿矮了一截,抬眸看她时,眼底藏着暮色渐落前天边的最后一点微光,等不及她太久的犹豫。
鹿未识呆呆的看着他,眼都不敢眨,生怕那点光倏忽就散了。
夜悬阳叹了口气,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这些天,还真是累坏了。”
阿廿早见识过他撒娇讨怜的本事,只是没想到越来越炉火纯青,她心有点软,“你饿不饿,我给你找点吃的吧?”
“无妨,就是累,你别动……”
阿廿真就不敢动了,突然想起两个月前,也是在闲岔关,他也是这幅半死不活的德行,脸上带着血痕,昏沉似伤兽,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如今这五日又能好到哪儿去,虽然他嘴硬不肯说,但这一路过来,光是从蔚北到闲岔关,沿路便见到了好几拨袁家的追兵,其中艰险,她怎会不知道……
鹿未识还真的不知道,她眼前这位小尊使其实是被张涯的召月麒麟一路如履平地驮到闲岔关的,袁家的追兵连他的影子都没摸到。
夜悬阳足足比她早了三日,在闲岔关吃了睡,睡了吃,直等到她来。吴钊为了讨他们家小尊使开心,把能搜刮到的最好的药材食物都舍了出来,若不是张涯跑得快,估计连召月麒麟都被炖了。
这几日调养,他虽然的确伤的不轻,但也恢复了一些,至少,不会像她如今看到的这么……弱不禁风。
然而一无所知的鹿小师姐此刻早已满心怜爱。她低头看着他,夜悬阳端正的脑门上斜斜挂着那道未愈合的深伤,白璧之瑕,整个人显出一种凌乱的完满,似乎如他这样的人,就该有破碎,该有置身炼狱后再重新拼凑的伤痕,如此,那才是世人所希望看到的寂牢尊使的模样。
他可是寂牢尊使,那么凶神恶煞的位置上,怎么可以坐着个颜貌体面的少年呢?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道伤,悬阳没躲开她的手,气息浅浅的,“阿廿,你杀了袁七那晚,我一直在想,你明明无甚本领,危急关头却为何总能取胜?”
“因为我不疼啊。”
“嗯,因为不疼,便无所顾忌……所以你对我也是如此吗?因为不放在心上,所以无嗔无怨,我对你好或坏,在你眼里其实没什么区别。”
“没有……”
“你惯会骗人,”他有些幽怨,“我就知道,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没骗人。”
他苦笑,“你若真的在意,怎么连一句真心话都不肯说……”
“我当然在意,我只是……”
阿廿有些情急,脑子一时没跟上,话出口就意识到上当了。他刚说的瞧不上凄风苦雨,转头就来了这可怜兮兮的一出,这么明显的招数,她居然还信了。
可惜,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阿廿脱开手,从夜悬阳看似疲惫的脸孔里窥出一丝憋不住的笑意。
果然,这畜生在给她下套。
尊使大人跟人打架被阴得差点没命,骗起小姑娘倒是足智多谋。他微微低头掩盖自己的笑容,冷不防阿廿扒拉他,“你笑!”
夜悬阳一点脾气也没有,也不说话,却笑得更好看了。
这家伙逼着她的时候舌灿生花,如今听到了想听的,立刻回到了从前寡言少语的德行,生怕自己亏了似的。
只是他这样的千年寒谷偶尔开出花来,总是比春绽万物要勾人的多,阿廿看着他的笑容,一时也气不起来了,只好自己找台阶下,“等会儿……我师兄就要来送药了,你还要留在这儿吗?”
夜悬阳立刻抓住了关键:“他经常大晚上进你房间吗?”
阿廿拿他没辙,“我是他带大的,他以前还讲故事哄我睡觉呢。”
“我也会讲。”
“你?”阿廿想起他讲的故事,一时没忍住,“噗”的笑了。
悬阳站起来,恢复了居高临下,“我讲的不好听吗?”
阿廿立刻怂了,“好听好听。”
“那我以后每天都……”
阿廿赶紧打断他,“尊使大人日理万机,不用这么操劳,再说,我就要回别云涧了……”
她是怕极了他的破故事,顺口搪塞,夜悬阳却听进去了,“我知道别云涧不欢迎我,但只要你想见我,我就有法子出现在你面前。”
他突然认真得像个孩子,阿廿也就捧着他,“这么厉害啊?”
“只要你想,”他抵着她的额头,并不玩笑,“你想我吗?”
阿廿的后颈在发烫。
夜悬阳说得一点没错,她这些年假装万事不挂在心上,并将此奉为护身之法,自以为无欲则刚,倒也看似自在。可她忘了自己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光阴和天地,还没历过尘世的离合悲欢,只寥寥几年虚伪日子磨砺出的所谓通透,在发自心底的爱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尚无烟霞志,何来水云身。
那些心如止水都是自欺欺人的,她想了,早就在想了,并且夙夜难安……
如今心里话都被他套了去,便再没有什么可掩藏的,阿廿迎着他的目光,认真点点头,“想。”
夜悬阳这一晚上怕是要把先前二十多年的笑容都补回来了,鹿未识如何撒娇胡闹,他都满心温柔,顺着,哄着,揉在怀里轻声低语,细细吻着,恨不得把她藏进眼底,时时刻刻的瞧。
笑容在薄阙敲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薄阙万万没想到开门的会是夜悬阳。
外面雨已经停了,薄大公子在晚间泥土潮湿的气味里带着一身清寒,只有手里的药碗冒着浅白的汽。
他皱眉看着眼前的人,脸崩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把药泼在夜悬阳脸上。
夜悬阳倒没在意他的面色,十分自然的把药碗接过来,递给身后的阿廿。药洒了一点在他手上,他低头抿了一下,满脸嫌弃,“你给她喝的什么?雨水煮的?”
薄阙被他气得半死,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她是我妹妹,我会害她吗?”
“嗯……”悬阳朝阿廿浅浅一笑,“那你好好吃药,我先走了。”
他完全不给薄阙打架的机会,转身就没了影,薄阙一肚子火气没处撒,迈步进屋,抱臂瞪着鹿未识。
鹿未识嘿嘿一笑,趁他还没开口,先发制人:“你瞪我干嘛?不是你救他的吗?”
薄阙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还没问你呢?前几天在蔚北,师兄说不让我救夜悬阳,转头你自己把他救了,怎么回事啊?你们俩背着我搞什么勾当?”
她满脸无辜,好像真猜不到夜悬阳搞了什么鬼似的。
薄阙被她气得狠狠闭了下眼,“你以为我想救他?”
“那你还把自己的衣服给他穿?别以为我受伤了没注意……”阿廿大摇大摆的坐下,仰头把药灌下去,借着满嘴苦味继续颠倒黑白,“哎,有些人啊,表面上是别云涧三大弟子,私下居然和寂牢尊使不清不楚,啧啧。”
薄阙一时有点分不清这小混账是在骂他还是骂她自己,“鹿未识,你是不是真的找揍?”
鹿未识皮够了,转而开始卖乖,“我都受伤了,师兄才舍不得揍我呢,对不对?”
“我看你是揍得少了。”
“是是是,只要师兄消气,随便罚,罚我三年跪诫,把我搁在苍栾盏里,给师父当灯芯,行了吧?”
薄阙和鹿未识皆是笙闲的弟子,只是笙闲当初把鹿未识护得太严,他们二人从未同时在笙闲膝下受教。唯一一次师兄妹和师父共处一室,便是在鹿未识的拜师礼上,可惜转天,笙闲就丢了。
这五年间,薄阙虽然养大了鹿未识,却总因为笙闲不在而觉得遗憾。
如今提起师父,他语气缓了下来,“师父若是知道你如今这幅样子,定是要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