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未识去到夜悬阳的房间,夜悬阳还没回来,她无奈,转身往回走。
前面一个纤瘦的背影踉踉跄跄的撞入她的视线。
“薄晓?”
薄晓听到声音,转回头来,没有遮眼,但眼睛还闭着。
她伤得比阿廿还重些,前前后后好几处,连站都站不直。阿廿快步走过去,“你伤成这样还乱跑,不要命了?”
薄晓低声道:“疼得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她声音也哑得厉害,阿廿赶紧伸手扶她,“你走路都费劲……我扶你回去休息。”
薄晓没说话,老老实实的让她扶着。
才走了没几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鹿姑娘,需要帮忙吗?”
阿廿转身,是一张陌生面孔。
那人年纪不大,巡逻守卫打扮,带着礼貌的笑跑过来,“见过鹿姑娘,薄姑娘。”
鉴于晏悉阶刚刚说过的话,阿廿对这样的生面孔有些警惕,拉着薄晓默默退后了一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鹿姑娘好眼力,小人之前不在这边巡逻,是因为今日损兵折将,原来的守卫都受伤了,才把我调过来了……我看二位姑娘都有伤在身,不如我送二位回去吧?”
阿廿轻声拒绝,“多谢你,不用了。”
“啊?那用不用……”
“什么都不用,你去吧。”
“哦,是。”
阿廿眼看着他走远些,才转身扶着薄晓慢慢往回走。
薄晓哑着嗓子问她,“你好像很防备那个人?”
“晏悉阶说,宿袂有可能还藏在问雷谷,宿袂那个人精通易容之术,我实在是瞧谁都不放心……”
阿廿边说着,又谨慎的回头往那边看了看,却正瞧见方才那个人影不知何时又转了回来。在阿廿回身之际,他飞快的躲到廊柱后。
阿廿心下一紧,轻声嘱咐薄晓:“你待在这儿别动……”
她转身回去,无声绕到那小侍卫身后,直接抽剑架在他脖子上。
小侍卫被突然近在咫尺的剑鸣声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回过身,“鹿……鹿姑娘……”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阿廿完全不信,她一只手执剑,另一只受伤的手费力抬起来,照着他的脸好一阵摸索。
然而,一无所获。
竟然不是宿袂易容的?
再瞧着他微微打颤的腿,这么怂,也不太可能能炼成信伥。
阿廿慢慢把剑放下,无奈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小侍卫已经快哭了,“我……我就是久闻鹿姑娘盛名……想跟着您多看几眼,我真的没有恶意……”
闹了半天就是个套近乎的……阿廿心里的弦儿松下来,暗道自己太过紧张,正要打发他去了,忽然听见“噗”一声。
是兵刃刺穿皮肉的声音。
她只觉腰间一凉,低头看去,正看到一截银亮亮的刀尖从自己小腹穿出来。
那刀太快,甚至伤口还没有开始渗血。
阿廿慢慢转回头去,“薄晓”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已经睁开了眼,正带着邪笑看她。
“你……”
阿廿来不及多想,立刻反转剑身朝身后刺去。然而那把刀还死死的刺在她身体里,不知是捅坏了脊髓还是伤到了哪处筋脉,她发现自己竟完全使不上力气。
止戈剑“当啷”一声落地。
在金属撞击石板的嗡鸣声中,“薄晓”一手钳住她的肩膀,另一手快飞的将短刀抽出来,又狠狠的捅进去,那几寸长的短刀正好够捅穿阿廿单薄的腰腹。
又连捅了两刀后,“薄晓”松开手,晃了晃脖子,整个人的身量也顺着这个动作慢慢长起来。他抬手揭掉了自己的假面,恢复男子声音,“鹿姑娘,好久不见……”
他的脸已经破碎得无法辨认,但阿廿依然知道他是谁,“宿袂……”
宿袂满意的笑了,然后把目光转向一旁抖如筛糠的小侍卫,慢慢走过去……
夜悬阳此时正独自往回走。
钟常的信不出所料,让他三日内到涧南接替守护地脉的位置。
这是他早就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一直在准备着如何面对,可事到如今,他依然不知如何面对……
腹腔的剧痛突然把他从飘忽中唤醒,悬阳打了个激灵,脚下一飘,差点摔倒。没等他站稳,又是毫不留情的两下。
“阿廿……”
他几乎是飞一样冲回谷中,在离他居所不远处,看到了一个被割断了喉咙的小侍卫。
侍卫手里放着一张人皮面具,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小字:伺境石后树林。
这东西他当然认得。
“宿袂……果然还是没死……”
夜悬阳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被宿袂威胁的一天,可鹿未识的伤切切实实疼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伤有多重。他甚至连恨的功夫都没有,只知道鹿未识的性命片刻也耽误不得……
伺境石后树林。
鹿未识被宿袂绑在一棵树上,布条勒着嘴,完全动弹不得,在她头顶斜上方,悬着九把寒光凛凛的短刀,短刀围成一个圈,每一把的刀尖都直直朝着她的脑袋。
她冷汗淋漓,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却全然不知痛楚,只剩下清醒。
毫无用处的清醒。
她清醒的知道宿袂要做什么,也清醒的知道自己此刻无能为力。
她默默叹息,折腾来折腾去,踏生诀也练了,止戈剑也拿了,还是防不胜防,没逃掉成为“软肋”的命运……
有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是夜悬阳的脚步,她听得出。
然后,她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黑影匆匆而来。
“阿廿!”
夜悬阳箭一样朝她冲过来,然而没等到阿廿面前,他就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每跑一步,阿廿头上那九把短刀就她越近……
他脚步顿住了,又试探着迈了一点,果然,那些刀往前挪了一点……
一个人影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属下见过尊使大人。”
“宿袂……”
“难为您还记得我这条狗……”
宿袂还穿着从薄晓那儿偷来的衣服,少女的衣服被他撑得破开一道口子,和他破碎的脸一样,再不修补就要散了。
他看着夜悬阳,眼中满是兴奋的恶意,“这是属下专门为尊使大人设的法阵,你挪一步,刀尖就离她近一寸……大人觉得好玩儿吗?”
“你究竟要作何?”
“当然是请您亲眼观赏鹿姑娘的死啊……她被我捅了几刀,血流了不少,照这样耗下去,你说她还能活多久?一炷香?一盏茶?还是一眨眼?”
“你有事冲我来。”
宿袂乐了,“我就是冲你来的,可我打不过你,就只能对她下手了。”
悬阳的余光一直瞟着鹿未识,她的血已经染红了半条裙子,实在耗不起太久……
“你放了她,什么条件都可以。”
“可惜了,我没有条件,我就是纯粹来看你难受的!”宿袂越说越高兴,笑声里有癫狂,“我以前想过要你的命,后来发现我不想了,比起让你死,我更想要看你不痛快,你们所有人都不痛快,那我就高兴了……”
夜悬阳抬起手,无恕在空中高高挥起,“啪”一声砸在宿袂身上。那链子由上而下,几乎是直接把宿袂砸到地上。
宿袂仰面朝天,放肆的狂笑。
悬阳上前一步,还要再动手,无恕却默默缠住了他。
尊使大人勉强被唤回一点理智。
他转向鹿未识的方向站直身体,抬手在掌心聚起一团微微发黑的火焰。那火焰转瞬像活了一样,顺着银链往下爬,很快便把无恕蔓成一条长长的火绳。
紧接着,无恕在空中兜了个半圈,狠狠抽在那九把威胁着的短刀上。
树林里惊起一道闪电,火星四散。那刀阵硬生生被打碎,破碎的刀片朝周围飞散开去。
悬阳总算缓了口气,收了无恕,朝阿廿的方向跑。
才跑出几步,胸腔和肩头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
夜悬阳再一次停住脚步——他发现了更糟糕的事。
被打成漫天飞雪似的碎刀片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继续悬在空中。所有的碎刀都自动调整了方向,把自己最锋利的尖对准阿廿。在夜悬阳跑过去的时候,碎刀也都随着他的脚步朝阿廿飞去,离着最近的两片毫不留情的刺进了她的身体里。
尊使大人就这样站住了。
二人隔着一片碎星寒雨,一个心如刀绞,一个伤痕累累。
阿廿的视线有点朦胧。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可惜她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让自己平静。
眼下这个时候,她任何的悲伤和痛苦都会让夜悬阳怒意更盛,尤其如今有伺境石的灵力傍身,万一他真的盛怒之下挣脱了银链,那宿袂便真的要得逞了。
她默默想着:夜悬阳,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夜悬阳并没有听到她的企盼,他直接回转身掐住宿袂的脖子,把他拎起来。
宿袂被他掐得眼睛都直了,鲜血再一次从脸上的疤痕里渗出来,艰难却又癫狂的挤出话来:“尊使大人,都说了……这是专门为您设的法阵,若是那么容易破……怎么配得上寂牢尊使的身份……”
夜悬阳手上力道又大了些,“我杀了你,法阵自然就破了。”
宿袂脸上的每一块肉都在抖,嘴角一抽一抽的,“夜悬阳,你杀不了人……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就算你现在叫别人来……也来不及了……”
夜悬阳知道他说的没错,他能感觉到鹿未识的意识正在一点一点减弱,再僵持下去,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到这一刻,他的急切甚至已经超过了愤怒,甚至急出了隐隐的委屈。
他甚至想求求无恕:就这一次,求你,让我救救她……
然而他所有情绪在无恕面前都没有例外。
无论是他被人欺辱,被人追杀,被全天下仇视,还是如今鹿未识马上就要被他连累致死,这链子的准则就只有这一条:阻止他杀人。
如此坚定。
如此荒唐。
夜悬阳突然很想揪着舍寻的领子问一句:当初干嘛不直接杀了我?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心底压抑许久的恶兽又一次醒过来,对着夜色仰头嘶吼。
宿袂还在笑。那带着血味的压抑的笑声和他脑中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正疯狂冲破他的防线,锐不可当……
悬阳甚至能听到那冲撞的声音,像敌军要撞破一座死守的城门,“砰!砰!砰……”
每一声都足够让他的心脏剧烈的颠顿……
终于那声音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细而长的金属碰撞之音。
他睁开被冷汗覆住的眼,察觉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很快知道了那是什么——无恕断成了几节,从他宽大的衣袍中纷纷滑落到地面,堆成一个个银色的小鼓包。
像几座小小的坟墓似的。
与之一同断掉的,还有宿袂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