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云涧地脉。
钟常突然感觉有什么异动,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浅蓝的雾。
不同于往常的款款流荡,此刻蓝雾像一只硕大的惊鸟,在山洞里四处乱窜。
“笙闲?”
雾气依然在空中乱飞,笙闲显然遇到了什么大麻烦。
钟常抬手施法,想要将它压制住,然而那满眼纷飞的蓝色光雾在愈发疯狂之后,突然停在空中,紧接着,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笙闲?”
钟常又叫了一声,依旧没人回答。
熟悉的不安感慢慢顺着他的脚底往上爬。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是六年前了,那时地脉里的人还是穆清游……如今,又轮到笙闲了吗?
然而他能感觉到地脉里已经开始有了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蓄势……那势头,远非六年前的危险可比的。
钟常拈须沉思,隐约知道了什么。
他苦笑,“再等三天都来不及吗?这事儿就非要在我这儿做个了断?”
回答他的是地脉愈发激烈的震荡。
他拈在胡子上的手默默松开,像是认了命,又像是释然。
“罢了……”
“罢了。”
钟常面北而立,稳手正衣冠,然后,他轻抖衣袖,原地盘膝而坐,无声念咒。
一点荧光自他指尖而起,慢慢向上飘去,直飘到洞顶,突然展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整个洞穴都随之亮起。
那法阵随着钟常的手势越铺越大,直穿破洞继续向上而去,最终悬停在山顶上方,将整个涧南笼盖其中……
问雷谷树林。
夜悬阳还站在那里,手掐在宿袂脖子上,人竟然愣住了。
禁锢他六年的力量突然消失,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用了什么力气,宿袂就歪头咽了气。
先是难以置信。
紧接着是前所未有的空虚,甚至是恐惧,但是这混乱很快被一种欣喜掩盖下去。
那是一种重获新生的狂喜。
他清晰的感觉到,在他心底深藏已久的东西正喷薄而出……
可那不属于他自己。
悬阳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百里之外的别云涧地脉慢慢碎裂的声音。
他冷汗淋漓,轻轻的松开手,宿袂就那么落在地上,半空中无数的碎刀也一起坠下去。
满地清光,星河绚烂。
夜悬阳踩过这片光,来到鹿未识身边……
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阿廿还尚存一缕意识。
她心说:这回,真要完蛋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晕过去,明明已经睁不开眼了,却还是能清晰的知道周围发生的事。
夜悬阳把她抱回去,安置到床上,很快晏悉阶也带人来了,一群人闹闹哄哄的给她处理伤口,给她灌药,又很快安静下来。
周围一片安静,静得她心慌。
她迷迷糊糊,勉强挣扎出一点力气,伸手一划拉,正抓住了一只骨节粗大的手。
然后她听到夜悬阳的声音,“醒了?”
阿廿没睁眼,气若游丝的吐出两个字:“没醒。”
悬阳似乎笑了,没再说话,坐到她床头,轻轻把她挪到自己腿上。
阿廿靠着他,突然觉得过于安静了。
片刻后她才想起缺了什么,他动的时候,没有链子窸窸窣窣的碰撞声了……
“真的没了?无恕……”她实在流了太多血,一点力气都没有,声音哼哼唧唧的。
悬阳很平静,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还好吗?”
“我没事,疼的都是你的伤。”他的声音依旧疲惫而低沉,隐约夹着一点疼惜。
“我说的不是伤……你知道的……”
悬阳没回答,低头看着她。
烛火不算太亮,一点温柔的浅橘把她略苍白的面皮照暖些。他伸手去摸她的脸,轻轻的,极温柔的捧在手里。阿廿顺势把脸在他手心里蹭了两下,软乎乎的模样像个受伤撒娇的小动物。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道:“暂且压的住。”
“那就好,我们再慢慢想办法,会有办法的……”
“阿廿……”他叫她。
“嗯?”
“我们分开吧……”
阿廿还闭着眼,气息浅浅的,完全没有反应,好像又睡着了。
悬阳沉眉看着她,又叫了一声:“阿廿。”
鹿未识依然没睁眼,却开了口,声音突然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无论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是要恨你的。”
“阿廿……”
“夜悬阳……”她整个腹腔都使不上力气,想深吸一口气,却也只是毫无气势的虚短,“但凡我现在有一点力气,我就打断你的手脚,让你哪儿都去不了……”
他苦笑,“所以我得趁你虚弱的时候走。”
她不说话了。一直没睁开的眼皮轻轻抖了几下,有泪水从眼缝间滴出来,顺着眼角流到发丝里。
夜悬阳伸手去擦,阿廿费力的躲开,偏过头,把脸埋进他腰间的衣服里。
她像个掩耳盗铃的孩子,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却藏不住颤抖的肩膀。
夜悬阳轻轻揉着她的后脑勺,“阿廿……听话。”
“不听……”她终于还是哭出声来,一双手环住他的腰,生怕他跑了,可惜没什么力气,只能揪着他的衣服,“夜悬阳,我不要你去……”
悬阳感觉心都要碎了,只能放慢语速,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还算镇静,“阿廿,无恕解开了,宿袂死在我手里,我能感觉休明在复苏……再不去,钟常长老怕是凶多吉少,还有你师父……他们两个老人家撑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她泣不成声,“我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她可以理解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只是舍不得放开手。
悬阳默默伸手在她颈后,思量着要不要把她敲晕。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忍心,伸手抱住她。
鹿未识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艰难的撑着他的手臂爬起来,睁开眼直勾勾的看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她完全顾不得泪水覆面,眼神认真的近乎乞求,“我天生念境至灵,我比你更合适。”
“可你的念境被我毁了……”
“可我人没有毁啊,连止戈都选了我……我比你更合适!”
她本就虚弱得厉害,急得狠了,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抖。悬阳把她拢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声音急促而虚弱,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很好的,你相信我……相信我……”
“嗯,我信。”
他当然知道她很好,没有人比她更好。
可是这次,真的没时间了。
梦中蝶,蕉下鹿,任凭他如何渴求,如何挣扎,终究只配藏在心里,不配留在身边……
阿廿很快就哭不动了,血流得太多,就剩那么点儿力气,耗得干干净净,头歪在他怀里,彻底晕了过去。
悬阳低下头,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了一下,“阿廿,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没人回答他。
悬阳侧过身,把她放到床上,刚要伸手帮她盖被子,却发现衣襟被扯住了。
鹿阿廿的手还挂在他衣服上。
他低头去挪,这才看到她竟不知什么时候把他衣服抠出一个小洞来,指头伸进去,勾住,即便脱了力也不会掉出来。
一株攀着悬崖而生的藤蔓,还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找寻扎根的希望……
夜悬阳竭力维持了一晚上的平静就这么塌了。
他以为自己还能像往常一样,冷漠,沉静,无声无息的走向他最后该去的地方,哪怕是装的也好。既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便不可能暴露自己的不安与不舍。
可就这么根细细的指头,勾进他的衣服里,好像就立刻长了根,死死盘错住他的心,稍微一扯,就扯得他血肉模糊……
房间里的烛火正燃到尽头,无声的灭了下去。黑暗中可见一个轮廓半伏在床边,久久未动……
阿廿再次醒来时,是被疼醒的。
她还闭着眼,不敢睁开。就躺在那儿,用了好长时间去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她疼了……
不知道是哪儿在疼。
哪儿都疼。
久违的知觉回到她身上。
那个不小心承载了她念境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终于还是慢慢坐起身。
阳光照在她脸上。
她抬头,迎着那道光看去。
从今以后,她又是个有知觉有幻想的人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回了最宝贵的东西,却一不小心,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
手边有什么硌着她。
她低头看去,是个小小的油纸包。
打开,里面有几块杏仁糕。
糕点的边缘都碎了,乱七八糟的摆着,显然是某人仓促间去后厨偷的。
他的阿廿,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小姑娘,无论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只要吃一块甜点就会好了。
那家伙,直到最后也只会这一招……
阿廿盯着杏仁糕看了一会儿,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的确很甜,甜得她眼睛发酸。
然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流进了嘴里,又苦又涩的。
她闭上眼,慢慢把这些甜的苦的一并嚼碎了,咽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