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常说的没错,阿廿这些年虽然时时自省,但如她这般日夜活在虚伪中的人,终究是没有一刻能朝着阳光生长的。
上梁都丢了,下梁能不歪吗?
歪就歪吧,横竖不还得活着吗?
阿廿看得开,继续面不改色,“大长老教训得是,晚辈资历尚浅,有负师长们的厚望。”
钟常一圈打在棉花上,再难听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他清了清嗓子,“你方才,真的没有扰动地脉?”
这次,阿廿说的是实话,“啥是地脉?”
老头的胡子都气长了一截儿,“朽木不可雕也。”
阿廿也不敢接茬儿,老老实实的挨训。
钟常又问:“今日之事,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阿廿干脆利落,“没有。”
还有一个不算人,是个大牲口……
她心里开始默默编故事,想着钟常把她拉到薄云天面前问罪的时候该如何说辞,谁料老头宽袖一挥,“此事不可告与旁人知晓。”
阿廿一愣,赶紧回到:“是。”
老头凌厉的目光几乎在刺着她,“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师兄师妹,还有圣主薄云天,能做到吗?”
“……能!”
“今后若有任何异动,我就拿你去填地脉……”
“晚辈明白。”
她明白个锤子,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夜悬阳提早想了个法子帮她应付旁人,怕的是有人在暗处故意试探,他这般未雨绸缪自然没错,但这位钟常大长老,明显对揭穿晚辈的勾当并无兴趣,一心就是为地脉而来的。
可是地脉究竟是什么,方才那股暗流源自何处,又为何连薄云天都不能知道……
短短一个早上,已经有两个人提起地脉了,绝不可能是巧合。
钟常再没什么话,似乎对笙闲这位关门弟子极不满意,头也不回就走了。
阿廿顾不得他,拎着几个妖兽立刻回到山上,一头扎进藏书阁。
浮尘之典籍七成源于北,三成溯于南,南边儿的三成便是由屏绝里和别云涧各占一半。
屏绝里钟灵毓秀,文人众多,别云涧倒也算得上人杰地灵,虽雅士寥寥,但附庸风雅者不少,仗着薄云天是个精细人,这几年把藏书阁修葺得格外体面,古籍万册,如山如林,恨不得书架都刻上水纹。
阿廿便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不出来了。
看管藏书阁的小师叔名唤徐幽,字应物,才三十出头,是个整洁成癖的怪胎,一条袖口能折半个时辰,怕汗渍染了衣服,剑都不肯多练两下。薄云天物尽其用,把他搁在了藏书阁,从此徐幽如鱼得水,终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不到三个月,往来小徒修书整理皆如蚂蚁搬窝似的井然有序。
徐应物眼瞧着鹿未识盘坐在地上,周围搬过来的书几乎把她遮在里面,便时时用余光盯着,生怕她闹什么幺蛾子。
果然,他一个不留神,鹿未识起身直眉瞪眼的朝另外一个书架去了,留下的一堆书已经乱成了被猪拱过的白菜地。
徐应物手都抖了,急急忙忙冲过去整理。
等他急赤白脸的收拾完这摊,某只猪还在埋头苦干,又不负所望的拱乱了两块新地。
整整一天,鹿未识魔怔了似的,连口水都没喝,一本一本的找,等她把一排书架的最后一本书丢到一旁时,天早就黑透了。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一转头,正看见她顺手丢开的那本书从一个脑袋上慢慢滑下去,然后,看到了书后面露出了徐应物生无可恋的脸。
可怜她这小师叔亦步亦趋的跟了她一整天,连个喘气儿的机会都没有,累得面色惨白,头发也不似平时整齐,甚至还有点微微冒虚汗。
鹿未识吓了一跳,“徐师叔,你怎么在这儿?”
徐应物幽怨得像个丑死的鬼,“你赶紧走, 我不想看见你……”
“师叔,你气色不太好啊,薄师兄那儿有安神茶,我明天给你带来。”
徐应物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你明天还来?”
“对啊,”鹿未识一脸无辜,指了指眼前的书架,“我才看了一排,那里面还有好几十排呢。师叔,明天能不能早点开门啊,我——师叔你别推我啊……”
“出去!”
“那我明天给你带安神茶!”
“明天藏书阁不开,你别来了!”
“那后天……”
“后天也不开,藏书阁封阁了!”
鹿未识几乎是被徐应物扔到外面的,人刚被丢出来,身后“砰”的关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外面的夜已经深了,初夏的夜风不算温和,鹿未识缩了缩脖子,看了一整天古籍的脑袋总算精神了一点。
别云涧的夜被灯笼勾勒成屋檐的形状,檐下是被窗棂分成格子的看似裹着同样的外衣却心思各异的人。有的新徒在为明天的考试挑灯夜战,有的旧人在为郁郁的心事辗转,当然,还有人在为一个搅乱藏书阁的小丫头生闷气。
藏书阁所有的光都已经灭了,烛火熄灭的速度明显透出了守阁人的怨气,阿廿没心没肺的笑笑,循着隔壁的灯光慢慢溜达。
藏书阁隔壁是慎语堂,时至深夜,慎语堂依然烛光摇曳,青琐半合,窗缝里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是薄云天的夫人,卫清茗。
阿廿早些年因为念境至灵,实在见多识广,其中就包括她师父笙闲和这位茗夫人。等她长大些,明白了那一室朦胧春光为何物,笙闲早已经丢了,只是每每再见到这位夫人,心里终归不太自在。有时候阿廿瞧着那风度翩翩的薄阙师兄,再想想薄云天瘦小枯干的模样,也会忍不住猜想,她这位师兄会不会是笙闲的儿子……当然,只敢偷偷的想。
卫清茗的姿势有些奇怪,双手交合成一只鹰的形状,举过头顶,嘴唇微动,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祷告。
距离不远不近,恰好够让她下意识的多看卫清茗几眼,那女子却突然回过头来,在窗外黪黪的黑暗中准确捕捉到了阿廿的位置,甚至对上了阿廿的视线。
阿廿一怔,这时候已经无处可躲了,只能低头施礼,“未识路过此处,见屋中有光……无意冒犯夫人。”
卫清茗微微含笑,直接打开门,“许久未见你了,进来坐坐吧。”
卫清茗是个忽冷忽热的性子,冷起来像个冰做的美人,温柔起来可以融化一池春水。不知是不是因为笙闲的缘故,她对阿廿一直不错,阿廿也无法拒绝,敛着神色迈步进屋。
卫清茗倒很自在,给她拿了些果子,“未识啊,你如今还和阙儿晓儿住在一起吗?”
“嗯。”
“说起来,我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懒散了些,阙儿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我就真不替他操心了,连你们平时相处的如何都不知道。”
“未识承蒙师兄收留多年,师兄他一向温厚,很会照顾人……”
“你也觉得他会照顾人是吧?”卫清茗托着下巴看阿廿,眸间带着光。
阿廿差不多听出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的回道:“是啊,师兄一直把我当亲妹妹一样。”
卫清茗有点不乐意,“都说咱们鹿姑娘聪明,看来还真是……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我打发了?”
“未识不敢……”
“行了,逗你的,我儿子那么好,也不差你这么个小丫头喜欢。”
这种话,阿廿也没法接茬儿,就老老实实的听着。
薄云天自己老得皱皱巴巴,却把夫人养得娇嫩,烛火下卫清茗的脸几乎没什么褶皱,表情也如少女一般灵动,着实是被岁月好一番善待。
卫清茗的闲话依然没断,“未识,你不喜欢薄阙,那你喜欢谁啊?”
“啊?”
“啊什么啊?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个姑娘敢说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喜欢过一个混蛋啊?”
阿廿只好陪着笑,是喜欢了一个混蛋,但是打死也不敢说名字……
“跟我说说,看不上薄阙,那你看上谁了?其庭?其楹?总不会不是别云涧的人吧?”
“真的没有……”
“不说算了……”卫清茗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是被阿廿勾起了什么少女时的情怀,神神秘秘的问她:“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谁吗?”
阿廿装糊涂,“夫人与薄师叔伉俪情深,自然是年少时便定下的感情。”
卫清茗挑了挑眉,“你真的不知道?”
“啊?我知道什么?”
“我喜欢你师父啊……”
房门并没有关,阿廿下意识的看向屋外,生怕有人听见。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此刻应该先是惊讶才对……
卫清茗笑了,“看来你知道。”
阿廿知道自己露馅了,这一整天把脑袋用得浑浑噩噩,还是反应慢了。
卫清茗这样聊起自己的私事,并没有丝毫羞怯,反而更来劲儿了,“当初你师父跟我说你念境至灵,甚至可以脱离躯壳,我一直以为他是骗我玩的,就算外面把你传得神乎其神,我也没怎么信过,如今看来,你是真的能看见?那你念境化蝶,究竟能看到多远啊?照古林?风蝉山?不会连蔚北都看得见吧?”
阿廿知道不能任由她这样问下去了,微微颔首,“也没有那么神,若是四方皆在眼底,怎么会多年找不到师父的踪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