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阳抓逃犯的这些日子,为了避免给阿廿惹麻烦,一直都用面具遮脸,连无恕都藏得好好的,做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别云涧小师弟。
但是今晚事出紧急,他没戴面具,便顺了不知谁家窗沿上挂着的帷帽,片刻不误的追了上去。
追了一段路,悬阳脚步停了下来。对方身手很利索,被他追赶也不见太多慌乱,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故意引他来此。
果然,他一停,那人便不再跑了,二人隔着丈把远,对方回过头,露出一张端方如玉的君子面,“尊使,薄阙有礼了。”
悬阳目光一顿,把帷帽摘下来,略微点头算作还礼。
风蝉山那日太过混乱,虽说悬阳也算救了薄阙一条命,但转头就拐走了人家师妹,且言而无信,到如今也没把《临邪》交出来。此时突然在这窄巷相遇,着实有点猝不及防。
“薄大公子来此,专程寻本尊使的?”
薄阙笑了,“我师妹近些天送了不少囚徒回山,我便猜到是尊使帮她的,这丫头从小便最会狐假虎威,不想,如今欺到了尊使头上。”
“抓捕逃犯本为我分内之事,倒是阿廿帮我寻了个看押逃犯的好地方,我该谢她才是。”
这一声“阿廿”让薄阙面皮上的笑容黯了些,“既如此,尊使不带我去见见我师妹吗?”
“薄大公子既知我在此,必然也知道她在何处,”悬阳难得伪装出一丝平和的眼神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戾气,“你单独引我到此必然不是为了让我带路,有事直说无妨。”
薄阙也不再客套,走近了几步,声音压了下去,“风作寒已经逐渐恢复元气,却未对寿宴当日之事有任何解释,甚至对尊使的所作所为也只字不提,尊使对此不曾起疑吗?”
悬阳没什么表情,也不答话。
薄阙自顾自说下去,“尊使当日救了别云涧弟子性命,我门中上下感激不尽,如今风作寒的筹谋你我不得而知,在下身担别云涧重任,也不便主动挑起门派间的矛盾。但薄某可以向尊使保证,如果风蝉山有任何异动,薄某定会将所知所见原原本本说出,绝不会让尊使蒙受不白之冤。”
悬阳依然静静听着,堂堂别云涧大师兄专程跑到北境来,就为了跟他一个潦倒的牢头儿表忠心?
他知道薄阙此言出自真心,但其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此。
薄阙见悬阳还是不说话,知道自己唬不住他,“薄某此行乃是奉父命前往蔚北,中途在闲岔关遇到一伙贼人,我将那些贼人擒住,略作审问,他们自称是寂牢逃犯,背后主使……正是尊使你。”
这次,夜悬阳终于开口了:“可留了活口?”
“薄某一时疏漏,他们服毒自尽了……”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薄阙摇头浅笑,“薄某还不至于如此愚蠢,若这样无凭无据的自报家门就能定罪,那摆平四境只需要几个随口倒戈的小贼便好了。只是如今这世道,行得端坐得正也抵不过三人成虎,更何况尊使一直盛名在外……对了,还有我那小师妹,按说,以她往常的性子,三日拿不到医书便不会再讨人嫌了,也不知这次犯了什么毛病,竟叨扰了尊使一月有余,添了许多麻烦,还望尊使休怪。”
夜悬阳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你臭名昭著,是非缠身,恐怕连累我家师妹”说得这么隐晦。他懒得跟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我没怪她,也不会连累她。”
薄阙已然瞧见了悬阳身上这套别云涧的行头,知他是怕给鹿未识惹麻烦,如此行事也算仁至义尽。于是又施一礼,“多谢尊使宽谅,既如此,薄某明日便带她离开。”
“现在还不行。”他拒绝得利落。
“为何?”
“她受伤了。”
……
阿廿是被薄阙吵醒的。
睁眼就看见她家师兄焦灼的脸,“阿廿,阿廿!”
多日未见的亲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阿廿残留的一点困倦顷刻散得干干净净,“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我做梦了?”
“你能梦个锤子!”薄阙拉起她的手臂,“师兄看看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没事,小伤……”
阿廿说着小伤的功夫,薄阙已经拉起她的袖子,露出一双裹得像熊掌似的爪子。他眉头皱得要着火,又掀起她一点裤边儿,小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药布都没挡住殷殷血痕。
薄阙瞪她,“小伤?”
阿廿干笑,“不太大……”
薄阙转身看夜悬阳,“你说不连累她,就是这般?”
悬阳不为所动,“你师妹武功修为如何,你比我清楚,她受伤,用得着我连累吗?”
薄阙目光一滞,阿廿赶紧拉住薄阙,“师兄,我的念境,尊使都知道了……他说的没错,要不是他救我,我早没命了。”
薄阙天大的火气也没法对她撒,努力温和下来,“疼不疼?”
他只知她迟钝,却不知她如今已经彻底没了痛觉。阿廿许久没跟人撒娇耍赖了,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立刻眼圈一红,“疼死了……”
“师兄给你扎两针,好好睡一觉。”
“嗯……”
悬阳懒得瞧这一对兄妹情深义重,冷着脸踹门出去了。
他并没走远,夜幕低垂,他高大的身影靠在长廊檐下,宽袍摇曳,像一盏没点火的高脚风灯。
在他手臂上,是那只被他照顾得凌乱消瘦的风生兽。悬阳捏起风生兽的前爪,盯着那“风”字烙痕,又想起薄阙今晚的话,不自觉把手捏紧……
不管这个栽赃是不是风作寒干的,那小畜生的性命迟早要取,只恨他现在动不了手……
无恕在他手背上狠拍了两下,悬阳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差点把猫腿撅折了,那可怜的小兽却连叫都不敢叫一声。
他放开手,小兽逃命似的瘸着腿跑了。
一旁房门开了,薄阙走出来,轻手轻脚的把门关好,然后直朝夜悬阳走过来,“尊使说的没错,阿廿伤得不轻,我确实无法带她同行。”
悬阳抱着手臂半眯着眼,没什么话。
薄阙知道他在听,接着说下去:“薄某行程甚急,明日便要继续赶路,我留下两个小徒照顾她,不会给尊使添麻烦。”
悬阳挑开眼皮,“鹿未识我自会善待,但其他小徒若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是要被割舌头的。”
“这……”
“本尊使容得了鹿未识,自有本尊使的道理,闲杂人等还是别来碍眼的好。”
某位“闲杂人等”一时吃瘪,只好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方子是给阿廿开的,劳烦……”
悬阳不等他说完便接过来,“嗯。”
此时的薄阙并不担心夜悬阳对鹿未识不好,相反,他更担心这位尊使对鹿未识太好,别云涧小师姐和寂牢尊使过从甚密,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悬阳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难得主动开口:“下月问雷谷修士大会,我会与阿廿同去,等修士大会结束,薄大公子就可以带她回家了。”
“你照顾她,就是要她带你去修士大会?”
“不然呢?我在行善积德?”
薄阙被他噎得喉咙发堵,缓缓平息自己的闷火。这样也好,别有所图,总好过他对阿廿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就真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他又施一礼,为了自家师妹,极尽所能的对夜悬阳恭敬。
悬阳聊胜于无的点了个头,算作给这位步步退让的别云涧大公子一分薄面。
薄阙知趣,转头看了看鹿未识的房门,抬步要离去,悬阳伸手拦住他,“既然来了,也别闲着,你师妹混吃等死,你总得干点活。”
他眼睛里什么起伏都看不出,薄阙也不知怎么就信了他,“但凭尊使吩咐。”
夜色沉得愈发深了,旧巷某处深宅中有乱影攒动,顺着飘散的酒味寻过去,可听见屋中交谈之音。
“你们说,那小阎王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快了快了……他这些天都抓了二十多个人了,也该知足了。”
“说的也是,北境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有袁氏大肆搜捕,二十几人已经不少了,小阎王又不傻,还不知道打一杆子换个地方的道理吗?”
“就是,任他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想到,已经抓了二十几个,竟然还藏着二十几个人……”
“还是咱们大哥机灵,这一手灯下黑玩得漂亮!”
一群人放肆的笑起来,刚笑几声,却似有骨子里的恐惧提醒他们动静太大了,本能的又把笑声压下去,昏暗的烛火下凝成一张张扭曲僵硬的笑脸。
房门“吱吖”一声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高大男人走进来,随意踹了踹离门最近的人,手中刀柄朝外一指,示意该换人守夜了。
被踹的人毫不吃亏的还了一脚,然后骂骂咧咧的起身出去了。
高大的男人直接靠着墙边席地坐了,低头打瞌睡,似乎乏了。
屋里的人叫他,“老七,说好的你今晚出去弄点吃的,怎么空着爪子就回来了?”
被唤作老七的人垂着脑袋,似乎已经睡着了。
叫他的人不乐意了,“睡这么快?老七,老七!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
没人回应。
“嘿,跟老子装是不是?要不是你没轻没重把那小丫鬟玩死了,咱们何愁没人采买?大哥没怪罪你,你倒敢先撂挑子,你他娘的纯心找事儿是不是?”
说话之人晃晃悠悠走到老七面前,满口骂骂咧咧,“你小子……”
垂头之人突然抬起了脑袋,一双黑瞳晦暗幽深,不轻不重的瞧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