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大公子这一趟雪邙之行徒劳无功。
耗尽了心思才摘得五色冰蒲,刚到手,便被一个清秀的女子诓了去。等他发现,为时已晚,那女子早没了踪迹。
他憋闷无措,只好打道回府,谁料一回来便是这样的场面。
主事的长老姓乔,一直待薄阙极好,如今混乱之际见他回来,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有点抖了。
薄阙皱着眉听这二人讲昨晚的经过,听到鹿未识给夜悬阳挡了一鞭时,他收在宽袖里的手紧了一下。
“鹿未识现在何处?”
其楹顿了一下,“被夜悬阳带走了……”
薄阙没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大公子,昨日不光是流觞阁饮宴之人中了毒,很多弟子的饮食也被人下了毒,实在没有人手去追夜悬阳……”
还有一句,不用其楹说薄阙也知道:就算去追,也没人能拿住夜悬阳。
薄阙知道自己眼下不可能揪着鹿未识一个人的事不放,又问:“圣主如何?”
乔长老道:“昨晚圣主和徐师弟打斗,不甚被折骨鞭伤到一点,断了一条胳膊,再加上元气有损,眼下正在后殿休息。”
“徐师叔呢?伤的重吗?”
乔长老叹了口气,“他伤得可不轻啊,本就底子差,我给他吃了两颗续气丹,还是一直吐血。就这样,他还拼着命到半山腰枯井里捞了个小弟子出来……”
“什么小弟子?”
其楹接口:“是一个叫江小雪的弟子,大公子或许见过。也不知徐师叔怎么得知江师弟被人丢到了井里,不过好歹是救上来了。现下徐师叔和江师弟都十分虚弱,安顿到藏书阁了。”
那个姓江的少年对鹿未识忠心耿耿,薄阙倒是有些印象,看来徐应物和鹿未识掺和的着实不少,连鹿未识身边的小孩他都认识了……
薄阙没能继续思考下去,因为其楹和那位长老还在一刻不停的说着话。
“大公子,问雷谷的李倾苇姑娘昨日也来咱们别云涧赴宴,她也受了些伤,已经安顿在客房休息。”
“山下的守卫,已经一个活口都没有了,山门无人看管,不是长久之计……”
“大公子,昨日的饮食出了问题,后厨已经不敢开火做饭了,眼下上上下下都水米未进。”
“还有……”
薄阙静静听着。他清楚的很,这看似体面的门派一夜之间混乱不堪,并非风作寒一人之功。在别云涧堂皇的外表下,或许早就藏了很多蛀虫,各怀心事的长老,得过且过的弟子,还有他那位热衷于粉饰太平的父亲,甚至,包括总在瞻前顾后的他自己……
每个人似乎都情有可原,但偏偏是这些情有可原,成了蛀空堤坝的蚁穴,大祸临头,便被轻而易举的摧毁了。
他莫名想起夜悬阳之前说过的话,“无论什么名门正派,都难免藏着几个见不得光的人,薄大公子别只想着清风朗月,有些时候也该留神自己身后才是……”
他心里暗骂:又被这畜生说中了。
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薄阙站在这铺天盖地的混乱中,反倒沉稳了下来,平静的吩咐道:“先挑几个还能站住的弟子去守山门,我来想办法解毒。其楹,告诉所有人,解毒之前所有人不可进食进水,就当是辟谷修炼,其余的事一概等解了毒再说。”
“遵命。”
其楹应了一声便去了。
乔长老终于舒了口气,对薄阙目露赞许,“大公子自小便沉稳持重,如今你回来,别云涧算是有救了……”
这老头忙了大半天,也是累得够呛,薄阙伸手相搀,扶着他往外走,脚下绊到一个死士的腿。
那人还活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乔老头有些看不过去,“大公子,昨晚风蝉山的死士中有半数还活着,但是骨骼已碎,生不如死……都是血肉之躯,眼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还请大公子拿个主意。”
薄阙的心底被“生不如死”四个字扎了一下。
折骨鞭这么狠的东西,这些千锤百炼的死士尚且生不如死,那鹿未识呢?即便她不疼,该有的损伤一点都不会少。夜悬阳那样的粗人,打打杀杀倒还有本事,遇到这样的事,他又有什么本事能保住鹿未识……
别云涧再度沉入深夜的时候,涧南水边,一个黑衣人沉眉冷目。他轻轻抬手,一道银链从袖中飞出,搅入涧水中。
缓流的水立刻绕着银链起了一个漩涡,那漩涡越转越大,似一张巨兽的口,一股莫名的力量扯着无恕往水底去。这次,他没有反抗,任凭水流一步步拖着他往水底去……
他不知道自己被拖往何处,似乎陷入一片混沌,又像是凭空生出一汪碧潭。
他一路坠下去,恍惚中看到一个白衣人影背对着他,盘膝悬坐于混沌之中,一头银发散在白衣上,像是一道纵穿了雪山的河。岿然不动,生生不息。
笙闲。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虽然他从未见过笙闲,但夜悬阳莫名笃定,这人就是笙闲。
他想凑近几步,却使不上力。猛然间一股力道缠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一阵纷乱过后,夜悬阳被人摔在了涧南水岸边。
钟常挥动拂尘将的水中漩涡退散,转头怒目而视,“兔崽子,你找死吗?”
悬阳呛了几口水,单手撑地站起来。
他已经被涧水打透了,一双眼藏在湿漉漉黑发下,“晚辈只是好奇,趁着深夜,前来一试。”
“胡闹!地脉岂是可以随意试的?”
“那不如请前辈解惑,这地脉究竟从何而来?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钟常原本带着怒意的眼神愈发暗了,“小子,你在威胁我吗?”
某人依旧一派平和,眼里映出涧水一点清凛的光来,“对。”
“你……”
悬阳的脸色因为湿寒更显苍白,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晚辈想知道,那位白衣银发的长者,是何人?”
钟常原本带着怒意的老脸有一瞬讶异,幸而被夜色掩住了,“什么长者?老夫不知。”
夜悬阳没再说话,挥手重新将无恕甩入涧水中,那链子和涧水似乎已经混熟了,蛟龙入海一般畅快,瞬间翻卷得水浪纷飞。
悬阳就着这股乱流,闷头就要往里钻,冷不防身后钟常瞬间出现在他背后,劈手揪住他往回拽。
这次,夜悬阳没有束手就擒,他转过身看着钟常,一张沉寒的面孔背后的水已经被掀起几丈高,“前辈不肯说,晚辈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去看。”
“老夫镇守涧南这么多年,还轮不到你一个后生来威胁我!”
夜悬阳不卑不亢,“那个人是笙闲长老,对吗?”
“……”
钟常的手顿住了。
片刻后,悬阳身后的水重新落回到涧中,他平静的看着面前的老头,“钟长老,或许咱们该换个地方,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