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阙低低道:“孩儿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就算鹿未识逃狱,也完全没必要伤了七条人命,她不是傻子,这笔账她算得清。”
卫清茗想了想,“或许是那七个人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被灭口了。”
“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值七条人命?”
“我也是随口一说而已,”卫清茗若有若无的笑了一下,拍拍儿子的肩,“别胡思乱想了,瞧你眼窝都陷进去了,这两天都没好好休息吧?”
“孩儿睡不着……”
“阙儿,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鹿未识啊?”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薄阙有些意外,赶紧否认道:“兄妹之情而已,孩儿对鹿未识,与对晓儿别无二致。只是,无论何种感情,孩儿都不忍见她如此境遇。”
卫清茗的目光有片刻失落,似乎想起了某个爱而不得却不忍失去的人。
她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你这幅软心肠,还真是随了我。”
薄阙苦笑,“孩儿知道自己优柔寡断,若论气魄,不及母亲半分。”
“阙儿,娘知道你心软,但你要记着,有些人要寻死,你是拦不住的,从鹿未识在外面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开始,你们二人便是殊途了。”
薄阙一愣,“母亲怎么知道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卫清茗的神色毫无变化,“风言风语的,总是能听到一些。”
薄阙没说话,静静看着眼前这个被他唤作母亲的女人。
她温柔美丽,娇俏如少女,打眼看去,并不比自己儿子显得年长,浑身上下都是被人呵护的痕迹。薄阙记得自己年幼时,她从未曾给过一丁点温柔,哪怕他伤了病了,卫清茗也只是把他丢给乳母照顾。到薄晓出生后,卫清茗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只过自己安闲舒坦的日子。
这样一个从来只为自己活的女人,如今对鹿未识的关心是不是有些多了……
“阙儿,怎么不说话了?”
“孩儿还以为,母亲每日在慎语堂不闻窗外事,并不在意我们兄妹,原来,您连鹿未识的事都一清二楚……”
卫清茗似乎听出了什么隐约的意思,不动声色的回道:“她那么招摇,想不知道都难。”
薄阙沉默了,突然发现一件可笑的事,他手里这杯茶,似乎是他母亲第一次给他倒茶。
他手指覆在杯上,茶水温热,却暖不透发白的指尖。
又过了一会儿,这位素来恭谨的别云涧大公子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再一次开口问道:“那……何迩刺杀鹿未识的事,您也清楚吗?”
卫清茗的视线停在儿子脸上,“何迩是谁?”
“母亲年少时,曾经到壑玉山求学半年,与壑玉山掌门的护卫交好,母亲离开后,次年,那护卫便向掌门辞行,从此浪迹江湖,成了杀手……那个护卫就是何迩。”
薄阙看着卫清茗,“母亲真的不记得他了吗?”
“哦,你说他啊,有些印象,可这都已经多少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他刺杀鹿未识干什么?”她的表情毫无破绽,甚至有点无辜,“阙儿,你从哪儿翻出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怎么?你该不会怀疑是娘指使他去杀鹿未识吧?”
薄阙也故作轻松,“自然不会,只不过何迩看似行走四境,可他大多时候都只在南境徘徊。南边儿这一带,无外乎别云涧、屏绝里或是问雷谷,孩儿想着,既然是旧识,母亲或许见过他。”
卫清茗笑了,“我平素连门都懒得出,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他戴着庐山雾,即便见了,我又怎么认得出呢?”
薄阙不再答话。
鹿未识被人刺杀后,他独自在闲岔关调查,发现与奢命符有关的一切线索都断的干干净净,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却意外翻出了何迩与卫清茗的旧事。
那一刻,薄阙是懵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信了还是没信,只能慌忙将这些事藏在肚子里,连平乘阁的人都没再联系。随后,匆匆赶往问雷谷,却听闻鹿未识出事了。
表面看来,问雷谷的事似乎与卫清茗没有什么关系,可薄阙就是莫名其妙的心慌。他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只是碰巧而已,母亲那样优雅娴静,两耳不闻窗外事,又能和鹿未识有什么恩怨?
可惜这样的自我宽慰并不奏效,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一切的犹豫、彷徨、甚至否认都成了土壤,只会让怀疑更快的生根发芽。到最后,他几乎片刻不得安生,把自己闹得草木皆兵,只能每天盯着鹿未识,生怕她再出一点意外。
然而鹿未识还是出事儿了,而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母亲也真的开始插手了。
一切就摆在眼前,谅是他再去骗自己,也实在骗不过了……
薄阙慢慢放下杯子,像是放下了自己对卫清茗的最后一丝期待,沉声开口道:“孩儿并未说过,何迩戴了庐山雾……”
卫清茗微微闭了下眼睛,“杀手不都戴这个吗?”
“庐山雾十分危险,大多杀手只是有任务才会戴……难道母亲曾见过哪个杀手执行任务?”
卫清茗脖子动了动,似乎有点不舒服,“忘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到头了,卫清茗干脆不再弥补,“天不早了,我累了。”
“母亲……”
卫清茗已经站起身。
“母亲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你最近太累了,也回去歇着吧。”
薄阙急了,猛地起身拦在卫清茗面前,“母亲,鹿未识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您真的打算这样装糊涂吗?”
卫清茗的脸色已经变了,冷笑着看他,“看来我的阙儿确实长大了,为了一个黄毛丫头,打算用一些没头没脑的陈年旧事来指控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薄阙额头已经见了汗,时至今日,虽然他几乎已经确定卫清茗有问题,却依然没有任何证据。
他们母子从小就不亲近,薄阙对这个女人,除了作为晚辈该有的尊敬,还有一种因不即不离而生出的畏懦。如今被卫清茗这样威胁着,方才勉强撑出来的气势莫名就弱下去,只能硬着头皮恳求:“孩儿不敢,可鹿未识毕竟是我师父笙闲最器重的徒弟,就算不为了她,就算是为了我师父……”
卫清茗抬手一巴掌甩在薄阙脸上,“放肆!”
薄阙从小到大克己守礼,除了薄云天偶尔佯嗔他两句,几乎连训斥都没听过,更别说被亲娘打脸。
这一巴掌下去,他当下连脖子都充了血,死死咬着牙,咬得颌骨生疼,额角青筋暴起,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母亲恕罪,孩儿僭越了。”
卫清茗看着自己儿子,“薄阙啊薄阙,你真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最近都在做什么。”
薄阙通红眼睛一点点湿了,苦笑道:“孩儿只是后悔这些年疏于对母亲的孝顺,若是能多关心母亲,或许……”
或许早就能发现一些端倪……
卫清茗自然猜得出他的意思,神色间的轻蔑呼之欲出,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孩子,你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什么吗?还有,你不必自责,不是你不孝,是我懒得看见你,你爹,你,你妹妹,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你也真该学学薄晓,安安分分的活着,从来不会到处惹人嫌,也从不多管闲事。”
薄阙的心像是秋日枯落的树叶又遭逢冷雨,被揉进一片尘泥中,半点复苏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嘴唇上下开合了几次,终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迈出慎语堂的门,怎样如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院子,甚至忘了自己今晚为何会出现在慎语堂……
推开院门,薄晓的房门早就合得严严实实,屋中没有一点动静,应该是睡下了。
他苦笑,或许卫清茗说得也有理,自己真该跟薄晓学一学。只要不那么纠结,应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然而薄大公子并不知道,自己妹妹那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此刻空无一人。
夜至后半。
涧北后山一处不知什么野兽的洞穴里,接连钻出两个灰头土脸的人来。
夜悬阳转头环顾四周,“此处,你可认路?”
这地脉的确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地方,哪怕有夜悬阳在,阿廿还是累得半死,她顾不上答话,连连咳嗽着点了个头。
悬阳伸手帮阿廿掸干净头上的尘土,“要不要歇一下?”
阿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到了这个时候,二人都没什么心思说别的,稍作整理,便马不停蹄的往涧北私牢的方向跑去。
远远可见一个写着“牢”字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二人正要过去,一柄长刀突然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那刀并未出鞘,然而悬阳眼疾手快,闪身到那人身侧,反手钳住对方的手腕,顺着出刀的方向轻轻一带,刀鞘便沿着他的力道飞了出去。悬阳旋即手中翻转,刀身硬生生扭回半圈,利落的架在来人的脖子上。
一切只在一瞬间,吓得无恕几乎是跳起来箍住了他的手,总算在刀见血前把这厮拦住了。
悬阳这才腾出空来看清对方的脸——薄晓。
他神色一暗,正要松手,人就被身后的阿廿拽开了。
阿廿吓得够呛,把薄晓身上划拉了一遍,“你没受伤吧?有没有事?”
这样的深夜,薄晓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脸色却矜傲得厉害,“我没事……看来,那狗东西还真来救你了。”
夜悬阳虽自知理亏,却也不可能惯着鹿未识之外的其他人,刚刚放缓的目光顷刻又冷下来,无恕又默默在他手上箍了一圈。
阿廿谁都惹不起,赶紧站在俩人中间,生怕他们再打起来,“那个……薄晓,这么晚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估摸着某些人应该找到你了,就在这儿等了……”她满脸不屑的“哼”了一声,“比我预想的晚了不少,看来寂牢尊使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话,夜悬阳和阿廿都愣了一下。
阿廿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他会来救我?”
薄晓慢慢睁开眼,一双虚了视线的浅瞳空茫茫朝着夜悬阳的方向,“不然,他以为是谁给他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