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像只被驯服的野兽,“嗯,阿廿说什么都对。”
“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心软了……”
夜悬阳把她身上的黑袍又裹紧些,摸摸她的头,“以后有的是功夫生我的气,但现在还是要休息,头还晕吗?”
阿廿醒来之后的确舒畅了很多,猜着是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帮她推过气血了,于是摇头,“不晕。
他把手放开,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了个小药瓶。
阿廿有点意外,他一个行走江湖连兵器都靠抢的人,这次来找她,不仅带了食物和水,甚至还带了药来?
“你来找我,还带这么多东西?”
“有备无患,就你这点儿本事,肯定又……”他说到一半,感觉到阿廿幽怨的眼神,于是闭了嘴,倒出一粒鲜红的药丸递过去。
难得他这么温驯,阿廿莫名生出一点物极必反的娇贵来,一双眼湿漉漉的看他,“这个苦吗……唔……”
“吗”字没说完,那厮眼疾手快的把药送进她嘴里,药丸不大,顺着阿廿的喉咙直接溜进去了。
悬阳眉眼间隐隐带着笑意,“苦吗?”
确实不苦,因为根本没来得及尝出味儿。
阿廿杵了他一下,夜悬阳若无其事,拉开手臂让她靠着自己,“再睡一会儿吧。”
这回阿廿没躲,她气色还是很差,但睁着大眼睛一下一下的眨,就是不肯睡。
“还想吃东西?”
阿廿摇头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悬阳伸手把她眼睛遮上,声音低得近乎呢喃,“睡一会儿吧,就当是可怜我的,总得让我找个理由多抱抱你,我真……”
我真的太想你了……
他终究没说出口,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养好了精神我带你出去,找他们算账,好不好?”
阿廿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慢慢把头枕在他腿上,安安静静睡过去了。
外面的天正慢慢被夕阳染开,暮色被水涧两旁的山遮去大半,从石洞里看过去,恰有一道橙光被水层褪去原有的浓烈,暖融融的斜在幽蓝的结界上。
阿廿就睡在这道暖光浮跃的影里。她又瘦了些,脸不像之前那么软,鼻梁和下颌的轮廓明显了一些,某些藏在骨子里的倔强慢慢显了出来。
悬阳低头看着她。
她耳朵里有个玲珑的旋儿,盈润瓷白,好像采走了水底所有的光和灵才得以结出的一只剔透的螺,让他有一瞬冲动,想把所有心事都讲给它听。
他缓了缓神,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应付别云涧乱七八糟的破事,而不是对着一只耳朵发呆。可他就这样低头看她的侧脸,所有的思绪都不舍得动一下。
他终于还是连眼都没眨,一直盯到她醒来。
阿廿吃过药,也歇得差不多,人精神了不少。
脑子清醒了,便不复之前一个点心就能骗哭了的脆弱。她安安静静的把外袍还给夜悬阳,闷头把剩下的点心和水都送进肚子里,然后一抹嘴,抬头问他:“怎么出去?”
悬阳苦笑,果然,方才趁人之危多抱一会儿是对的,这一清醒过来,他又成了被嫌弃的畜生。
他也没脾气,伸手指了指身后黑漆漆的洞穴。
“这洞……通到何处?”
他摇头,“不知道。”
阿廿来气,明明他从这儿进来的,又说不知道,这家伙真是……
悬阳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先开了口:“这洞是活的。”
阿廿皱眉,“活的?”
只听过人兽草木是活的,还没听过洞穴是活的……
悬阳看着她,“你师父没给你讲过既宥尊长的故事吗?”
“当然讲过,既宥尊长镇压恶灵休明,最终神衰力竭,与休明同归于尽。师父还说,他老人家的念境未散,化入山林涧水,护佑别云涧几百年风调雨顺……”
她说到这儿,夜悬阳点了个头,“此处便是既宥尊长的念境所护佑的……地脉。”
“地脉……”阿廿觉得这两个字有点熟,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过,“上次,钟常长老所说的地脉?”
“嗯。”
“地脉是真的存在?”阿廿的眼睛已经睁圆了,“那上次在水边,也是这条地脉吗?”
“嗯。”
“那这是既宥尊长?他这算……还活着吗?”
“不算吧,一些道法高深的长老会把自己的两三成念境化入器物中,那物件儿便带了灵性,也会染上长老本人的一些脾气,比如……”
无恕听见了,在他袖子里“哗啦哗啦”的闹动静。
悬阳轻轻抚了它两下,“比如我师父,到死都要盯着我的……可他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为何只化入两三成?若是把十成念境都化入,也活不过来吗?”
悬阳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傻丫头,万物周而复始皆有其定律,如此逆天而为,会坠入魔道的。”
他说着说着就挡不住满眼温柔,下意识的想伸手摸摸她的头,阿廿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悬阳的手略微迟疑,还是倔强的在她头上揉了一下,换来阿廿一个大白眼。
他心满意足的把爪子收回来,“大多人只能把念境融进小物件里,如既宥尊长这样能融进山川地脉的,万中无一。只是这地脉一直在动,我进来时是从涧南的石穴,出去可就不一定了,或许通往另一处,或许通往一条死路……”
“那你还敢闯进来?”
悬阳没回答,幽深的黑瞳专注而深情,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手上带着擦伤,外衣也被刮破了好几处,阿廿早就看到了,可她憋着不想问。这家伙脸皮太厚,即便她如此冷漠,他依然能无耻至极,若再关心一二,他怕是要浪出花来了……
洞里此起彼伏的诡异声音并没有停止,她顺口换了个话头,“所以,那洞里的声音,就是因为它一直在变换位置吗?”
悬阳点头,“我进来之前,你好像被它吓得不轻。”
阿廿嘴硬,“我才没有。”
悬阳也不揭穿她,“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这条诡异的地脉,敢不敢跟我一起闯闯看?”
“有什么不敢的?”
阿廿站起身把自己打理利落些,突然想起哪里不对。
她在别云涧长大,却从来不知道此处藏着一条地脉,甚至别云涧所有的长辈,包括笙闲在内,都没人提起过这里。那么,夜悬阳是怎么知道的?
她犹豫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地脉的事?”
夜悬阳歪头看她,“你原谅我,我就告诉你。”
鹿小师姐高傲的拒绝,“哦,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悬阳吃了瘪,只好主动交代:“穆前辈告诉我的。”
“哪个穆前辈?”
“你师爷爷,穆清游。”
“他?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昨天我进到别云涧找你,找了很多地方,却完全没有头绪,是他突然出现,给我指了这条路。”
阿廿有点不信,“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
事实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夜悬阳前一日进到别云涧,看着漫山遍野搜寻鹿未识的人,便心知大事不妙。这样的是非面前,薄阙必然靠不住,思来想去,唯一能求助的或许就是涧南的怪老头了。他拼了小命又攀上涧南去,循着之前遇见穆清游的踪迹一路找寻,把靠在大树桩前等兔子玩儿的穆清游寻了个正着。悬阳极尽卑微之能,又是打猎物又是陪人家过招,生生挨了好几掌,就差给那姓穆的当孙子了,才终于换来慕清游松了一点口。
他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阿廿,一脸轻描淡写,“你们别云涧的老头儿,都挺怪的。”
阿廿没太怀疑,毕竟自己被几百年前的长老的一点念境救到地脉里这种事都发生了。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夜悬阳是恶灵休明变的,她也会信上两成。
悬阳朝她凑近两步,递过一只手,“小师姐,走吗?”
阿廿略微迟疑,冷不防无恕突然窜出来,不由分说缠上阿廿的手腕,把她拽到夜悬阳近前。
悬阳笑了,“走吧。”
阿廿没再说什么,悬阳掌心燃起一点火光,二人并肩进了山洞……
此刻,在别云涧另一处星月窥不到的地方,薄阙正垂头跪着。
在他身旁,早已遍体鳞伤的徐应物被人架着,一松手就会倒下去。
薄云天把桌案拍得震天响,“反了,真是反了!薄阙,若不是我正好到私牢来,你是不是要偷偷把徐幽放了?”
薄阙面皮崩得紧紧的,“父亲,小师叔身体孱弱,经不起如此大刑,还请父亲网开一面。”
“睁大你的眼睛你看清楚,就是你这个孱弱的小师叔,跟鹿未识一起杀了我七个弟子!他孱弱?他要是不孱弱,是不是要把整个别云涧赶尽杀绝了?”
“父亲,此事尚未查清,他二人若非含冤在身,又怎会走如此极端?”
“含冤?”薄云天冷笑,“我只是把他们关进私牢里,一条罪都没定,一道圣主令都没下,这俩人直接杀人越狱了,你说他们含冤?你那七个师弟冤不冤?你想过其庭吗?他可是从小跟着你,比鹿未识还早,你居然有心思给这个罪人喊冤?”
“可是……”
“逆子住口!”薄云天枯瘦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儿子,“你给我听着,想让徐幽活下来,除非他交代出鹿未识在哪儿”
徐应物带血的嘴咧了一下,断断续续的冒出一点话音:“我早交代过了,鹿未识死了……哦,她还有个接头的,是阎王爷……”
薄云天抬手要打,瞧着徐幽这幅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模样,还是把手收了回去,沉声吩咐左右:“把徐幽看住了,别让他死了。再来几个人,陪大公子回去,严加看管!”
“父亲……”
“还愣着干什么?把大公子拽回去!都没长手啊?”
薄阙勉强留着别云涧大公子的颜面,挥袖甩开左右,自己抬步往外走,几个小徒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跟了上去。
他像个游魂似的,木呆呆绕过几条路,准备回自己的小院。
迎面却碰上了一个人,正是他的母亲,卫清茗。
卫清茗看着他,“阙儿,怎么魂不守舍的?还没找到鹿未识吗?”
薄阙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微微颔首,“母亲……”
卫清茗朝跟在后面的几个小徒挥挥手,“你们去吧,大公子交给我了……阙儿,你跟我走。”
薄阙顿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慎语堂燃起一支清冽的香,薄阙置身其中,稍微安定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看着卫清茗,“母亲,您能不能求父亲,放过小师叔和鹿未识?”
虽是夏夜,这位大公子却被冷汗浸得浑身发凉,卫清茗给他倒了杯热茶,柔声细语道:“你父亲啊,许多年不发一次脾气,这样的人真动起怒来,谁都说不通的……你这是怎么了?他不允你插手这件事,你干嘛非要忤逆他?”
“母亲,鹿未识是我看着长大的。”
“晓儿不也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你看晓儿就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对鹿未识的事不闻不问。”
“晓儿她毕竟行动不便,可我不一样……”
卫清茗笑了,“你哪儿不一样?你这位做兄长的,还想代妹妹受过吗?”
薄阙沉了沉心思,“她若真有过错,孩儿愿与她同受,可如今是非对错尚未可知,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卫清茗的笑容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尚未可知?你是觉得她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