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实话
慵十一2021-10-31 10:513,394

  鹿未识原本还沉郁的面色瞬间被惊诧代替。

  她抽过薄阙腰中的剑挑开包袱,血淋淋的一颗人头就在面前,眉梢眼角哪怕没了气息也依旧锐利得咄咄逼人,必然是袁十四了。

  鹿未识皱了眉,在她的记忆里,薄晓的厉害从来都在嘴上,她从未见过这姑娘真的下狠手。

  “薄晓,你……动手杀人了?”

  薄晓的语气很平静,“袁十四伤你至此,不宰了难道留着他吗?你受的这些委屈,某些人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一直沉默的“某些人”并没有说什么,始终眯眼看着袁十四的头颅。

  阿廿也盯着那颗头发呆,似乎有点失落。

  薄阙约莫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声宽慰她:“你若自己动手杀袁十四,固然能解心头之恨,但见到他难免又要牵动情绪,如今这样也好,晏悉阶那边我去解释,你只管老老实实回别云涧调养身体,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薄晓也接口:“对啊,哥说的有道理,摆平了这边的事,咱们就赶紧回家去,我看你整天跟某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都快忘了自己还是别云涧小师姐了。”

  鹿未识没什么表情,“是啊,我也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闻笛师……闻笛呢?”

  事到如今,她实在叫不出这一声师姐了。

  提起闻笛,薄晓语气中添了点嫌弃,“她之前被袁十四操控了念境,晏悉阶说是灵髓已伤,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要我说,除非她一辈子不醒过来,否则,她犯下的那些罪孽早晚要受到惩罚的。”

  鹿未识安静的点头,余光却不自觉瞟着夜悬阳。

  她此刻被薄家兄妹护在中间,像是与对面那人划开成两个世界。

  似乎一切瞬间回到了他们相识之前,她又重新活在了别云涧的庇护下,而夜悬阳重新变成那个形单影只的凶神……

  夜悬阳也在看她。四目相对,阿廿闪躲了。

  尊使大人眼底收光,毫不在意的穿过两人间无形的深壑,迈步走到鹿未识面前,“你若是后悔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不知羞耻,露出一点略苦涩的笑,“你会后悔吗?”

  薄晓接口:“后什么悔啊?你非要害死她才罢休吗?”

  夜悬阳的眼睛还看着阿廿,袖中的无恕却几乎是紧跟着薄晓的话音飞出来的。薄阙眼疾手快,一把将妹妹拉开,银链落到薄晓方才站的位置,“啪”一声脆响,砸裂了几块地砖。

  屋中开始纷乱起来,阿廿听不清薄阙和薄晓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夜悬阳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夜悬阳贴在她耳边最后那句话:“从此刻以后,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她没时间细想,头有点晕,视线糊成白茫茫一片,摇摇晃晃一会儿,总算是倒了下去。

  也算暂得宁静……

  当天下午,夕阳近落时,别云涧的车马离开了问雷谷——薄阙宁愿赶夜路离开,也不肯再多留宿一晚。

  鹿未识中的鼠毒不浅,烧得浑浑噩噩,靠在薄晓怀里,连晏悉阶来送行都没能醒过来。后一辆马车里,薄阙亲自押着同样昏迷不醒的闻笛。

  两辆马车,把别云涧声名在外的三大弟子都收入其中,如今,却也只有一人是安然无恙的……

  马车行出一片密林,树后一个黑衣人影正静静站着,面色和远行的马尘一样荒凉。

  宿袂走到他身边,“真就让鹿姑娘这么走了吗?”

  悬阳没回答他,沉声道:“薄阙离开闲岔关,竟没有人告诉我。”

  宿袂低下头,“此事罪在属下,吴钊原本是传了信的,但信上只说薄阙匆匆离开,至于这位薄公子查到了什么,要去往何处,皆未可知,属下想着等再多些消息一并告诉尊使,谁料,薄公子竟直接到问雷谷来了……”

  悬阳的眼皮又开始跳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有了鹿未识的念境,他近来每一点细微的预感都准的要命。

  他压着乱跳的眼皮,表面不露声色,转身往回走。

  宿袂赶紧跟着,“尊使还要回问雷谷吗?”

  “还有事,要和晏朝宜聊聊。”

  宿袂瞧着他还没完全不理人,便试探道:“尊使,属下也有两件事,一直没想明白。”

  夜悬阳没说话,也没不高兴,宿袂便算作他默认,开口道:“那把剑……真的是从恻澜门取出来的吗?”

  悬阳的脚步停住了,回头看他。宿袂被那目光冽得一顿,赶紧问第二件事,“那尊使如何知道那颗妖兽内丹是袁十四的?属下一直以为是阮契阔的……”

  这回,夜悬阳脸色没那么吓人了,收回目光继续负手往前走,口中轻道:“阮契阔受我师父恩惠那么多年,但他在蔚北还是舍了自己的命去帮袁七杀我。这样一个人,哪怕在年少时也绝不可能为了偷练古法而去违背袁七的告诫……”他顿了顿,“这世间无论多么歹毒之辈,都会有那么一个宁死都不舍得辜负的人。”

  他难得如此认真的回答一个问题,宿袂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尊使也有宁死都不舍得辜负的人吗?”

  悬阳静静的走路,宽袍在晚风里无声翻动,像是他沉默却并不安宁的心。

  就在宿袂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已经辜负了……”

  说完这句,他便再不发出任何动静。

  宿袂很知趣,默默停下来,任夜悬阳一人离去。

  问雷谷隐于山间的小筑内,还是临窗那个位置,晏朝宜正一人端坐,似乎在等人。

  夜悬阳推门入内,那双苍老的眼睛便一动不动的盯住了他。

  悬阳没功夫跟他较量这种无聊的压迫感,坐到他对面开门见山:“姓薄的瞎子能杀死袁十四,你废心不少。”

  晏朝宜缩在自己的木椅里,像一架早已风化的骨,他的脸陷在傍晚隐晦不定的光影中,见不得什么表情,只有枯哑的声音在证明他是个活物。“只是谷中的仆役洒扫时无意在院中说起了关押袁十四的地方,碰巧被她听见,又赶上看守临时被叫走了而已,薄家丫头杀人,这递刀的罪名可算不到老夫的头上。”

  “你明知我有很多事要问他。”

  “那也没办法,袁十四的死,都是巧合罢了……”

  “巧合?晏迟对鹿未识说妖兽内丹可带着宿主的痕迹,也是巧合吗?”

  晏朝宜似乎在笑,“怎么?小尊使竟不知内丹还有如此特性?哦,老糊涂了,忘了这是我问雷谷一脉相传的门道,外人怎会知晓呢?”

  他的心计已经不再收敛了,故作惊讶道:“那小姑娘误会你了?她是不是以为你把她当作了最后的底牌?那你该和她解释清楚啊,就说你根本不知道内丹还有如此特性。说你那晚故意去试自己的念境,还留下了那块碎裂的观境石,就是因为你原本打算把所有的麻烦都往自己身上引,没想到会把鹿姑娘卷入其中……你知道的,我这些都是实话。”

  “实话”两个字,刺得悬阳耳朵疼,是实话没错,但却是谁都不会相信的实话。

  寂牢尊使,从小在虎狼环伺下,习惯了用从容冷静掩盖自己的劣势,习惯把所有的被逼无奈都伪装成运筹帷幄。然而所有人都忘了,他也只是一个肉体凡胎,怎么可能知道天下所有的术法?

可偏偏他装得太好,这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模样,没有人不信。

  包括鹿未识。

  若是夜悬阳对鹿未识解释他根本不知道内丹还有如此特性,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狡辩。

  悬阳默默压制着自己的怒意,不让无恕发出声音。

  “后生,误会便误会吧,你这些年岁皆是活在误会中的,难道还没习惯吗?若非世人误以为你是无恶不作的杀神,你还真未必能苟活至今……依老夫愚见,你怕是要感谢这些误会呢。”

  少年人在这老奸巨猾的谷主面前终是有一瞬按捺不住,“晏朝宜,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我正怕你不杀我,动手啊。”

  夜悬阳拳头都紧了,在袖中暗暗和无恕较着劲,却仍是无能为力。

  然后,他听见晏朝宜挑衅似的笑,“别较劲了,我知道你杀不了人。”

  这一句话,悬阳默默闭了眼,额头冷汗低落在他手背上,“啪嗒”一声击碎了他方才的愤怒。

  这个江湖,似乎每个人都暗暗掌握着旁人的一些秘密,等待着关键时候将对方一击致命。

  而他夜悬阳身上的秘密,永远是最致命的。

  他有一瞬间的疲惫,突然不想问晏朝宜如何得知他的秘密,甚至也不想要晏朝宜的命了。他只想在这不掌灯的小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无人打扰,无需思虑,平心静气的让无恕消停下去,踏踏实实喘口气。

  可是晏朝宜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孩子,你那条链子,很疼吧,你师父为了保你的小命,还真下得去手……”

  他说出这样的话,夜悬阳再是疲惫也被吊回了神。

  “你有没有想过,寂牢尊使不能杀人,就算你说出去,会有人信吗?即便有人信,他们也不会认,因为他们就是要你罪大恶极,他们要把杀人越货的恶名都推到你身上……你若是死了,脏水泼给谁啊?”

  晏朝宜话说多了,竟有些唏嘘,“你师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知道,只要你不杀人,这天下没有谁是真正恨你入骨的,外面那些喊打喊杀只不过是他们自诩正义的假把式,凭你的能耐,无需杀生也足以保命,舍寻老儿,也算用心良苦。”

  悬阳有些看不懂这老家伙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若要你死,除非有人真的恨透了你,比如……”

  那老头说到这儿,毫无征兆的停下了。

  四周突然静得可悉察万物,外面的风吹起地上一片叶,夜鸟在窝里缩了缩羽毛,晚生的幼虫弓起一节脊背顶开缚身的茧……还有远远的,似有人衣袂风飘,匆匆闯入这一片静谧。

  然后,悬阳听到晏朝宜说完了方才的话,“比如,杀父之仇。”

继续阅读:第九十八章 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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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蕉鹿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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