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不碎叨的时候大多十分温和,“对了,下月问雷谷修士大会,恰逢恻澜门大开之日,你要来吗?”
“我就不用了吧?”
晏迟看着她领口乱七八糟的药布头,“是伤得重?”
“伤还好,只不过你们那个地方……我心虚。”
晏迟浅浅一笑,“你的顾虑我自然清楚,只不过恻澜门十年一开,机会难得,如今浮尘纷乱,鹿姑娘身为别云涧三大弟子,也该求件趁手的兵器才是。”
“我没有念境,灵器会认我吗?”
“灵器比人更会看人,只在是否有缘罢了。”
“有缘……”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悉阶兄可曾见过灵器反过来束缚主人的?”
“这倒未曾听说,不过许多灵器自有其法,无论顺逆,皆不可强求,鹿姑娘这是……”
晏悉阶的话被远处一阵惨叫声打断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朝闹动静的方向去。
老远便见一个人被倒吊在树上,正在苦苦的喊“救命”。
阿廿认出了那张圆圆的脸,“腊八?”
晏悉阶见她认识,抬手一道风扫过去,腊八“啪叽”一声摔到地上。
阿廿赶紧上前去扶他,少年的脸已经憋涨得青紫,坐在地上拼命喘气,眼神呆滞,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见来人是阿廿,这才慌忙开口:“他,是他……”
四周除了他们三个,早就没人了。
“谁啊?”
“就是上次……上次把你抓走的那个人!一脸凶相的那个!”
阿廿眉头动了动,自然已经知道是谁了。
他果然还是来了。
被思念淤堵的心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化开,当着腊八的面却还是要装茫然,“别云涧守卫森严,哪会有外人进来,你是不是看错了?”
腊八急得要哭,“我没看错,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晏迟轻声安抚,“你先别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慢慢说。”
阿廿心底一顿,趁着腊八还没开口,赶紧抢先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今晚受了惊吓,先回去休息吧。”
“可是,他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他与我积怨已久,此事尚有蹊跷,我要与师兄商议再做决定,你莫要声张。”
晏迟隐约感觉到阿廿在避讳,虽不明就里,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上前查看腊八几下,“没什么伤,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就行了。”
腊八看看他,又看看鹿未识,听话的点了下头。
阿廿整个人温柔下来,不动声色的安抚腊八的情绪,“此事我已心中有数,倒是你,临云堂待选弟子,大晚上的不在房间里,若是被你其庭师兄发现了,是要被倒吊在涧里喂鹰的。”
“啊?我……”
“七十六条门规都背熟了?”
“还没……”
“那还不赶紧回去?”她端出小师姐的气魄,又紧接着给了个甜枣,弯眼笑道:“要我送你回去?”
腊八被阿廿这么软硬兼施,一时把那恶煞忘在脑后了,赶紧摇头,“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他说是要走,却还是舍不得走,愣愣的看了阿廿一会儿,喃喃道:“你……真的是鹿未识吗?”
“嗯。”
“那你之前……”
“之前事出有因,不得不隐瞒身份,我很抱歉。”
腊八的眼神有些黯然,摇摇头,“我还一直担心你被坏人欺负,如今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本来还想着有机会和她说说话,问问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天过得好不好,现在看来,似乎都不用了。眼前这个游刃有余的女子才是传说中鹿未识的样子,从前那个柔弱可怜的小阿廿是假的,困缚了他两个月的遗憾也是假的。她可是鹿未识,哪个坏人敌得过她呢?
腊八低头对鹿未识施礼,“那我先回去了。”
“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好……”他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我是真的看见那个坏人了,你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我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她一直装着小师姐的气度,直到腊八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才缓了口气,四下扫了一圈,“他真走了吧?”
晏悉阶抱着手臂看热闹,“鹿姑娘到底有多少剪不断理还乱的好师弟啊?”
“你别取笑我了……”
“这小徒看着是个老实孩子,可比上次那位小师弟厚道多了。”
他把“上次”两个字说得很重,指向不要太明显。阿廿假装听不出来,“对了,你方才说恻澜门的灵器,还没说完呢。”
晏迟自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对于那少年说起的“坏人”,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阿廿不想提,他也没必要故意讨人嫌,只好又说回灵器。
他碎叨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阿廿的心早就飞出去找夜悬阳了,表面却只能不露痕迹的听晏迟说话,等晏迟陪她再溜达回住处,意犹未尽的道了告辞,她从容平静的外表下,早已焦灼得开了锅。
她扯着煎熬得几乎不守舍的一点魂思,勉强让晏迟目送她进了院子,靠在门边听外面脚步声渐渐走远,又小心翼翼听听薄阙和薄晓的房间都没什么动静,又强压着心绪等了一会儿。
待一切重新回到静谧,她终于轻手轻脚的跃上墙头,一道瘦影朝外奔去。
别云涧两山夹一水,山没有名字,只称为涧南涧北。涧南陡峭,涧北平缓,门派便建在涧北山坡上。
阿廿突然发现小小的涧北竟那么大,大到可以把她的心藏进一个遥不可及的模糊的秘密里。伏坤鼠跑到一半就没力气了,半死不活的把她撂在了岔路口,她又求又哄,这小耗子估计是压根儿不想见夜悬阳,一味的装死,再不肯指个方向出来。
阿廿干脆不指望它,随便找了个方向跑去。
折腾了这许久,天都快亮了,她踏着满山渐弱的星光,没头没脑的找,似一头寻不到家的小鹿。
直寻到山下近水涧处,依然没有夜悬阳的影子。
她伤本就没好,跑了这些路,头重脚轻,只好摸着块石头坐下,把自己蜷成一团,下巴搁在膝上,瞧着破晓前黑沉沉的水面发呆。
没有光映照的涧水比平日多了些凛意,阿廿觉得这随时要吞没人的冷锐像极了夜悬阳,冰冰凉凉,深不见底。
她叹了口气,手指拨弄地上的草叶,发现草叶儿也像极了他,看似恣意生长,实则雨打风吹无人问津。
万物皆似君,万物皆不及君……
鹿未识莫名冒出这句话,旋即捶捶脑袋,“鹿阿廿,你也太肉麻了,我都快吐了,呕……”
她自嗔无用,知道是着了魔,一时间却毫无办法,只能聊胜于无的反思:“话本看多了,人就矫情……为使免罹荼毒,回去一定要烧了这些祸根……”
然后,她听见身后有人终于憋不住笑意的声音,“有多矫情?我倒是很想知道。”
天光在那一刻乍破,朝雾初透,露水融融,晨光蹚过的溪水也开始柔软起来。
随之一道明媚的,还有少女的眸。
阿廿没回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骤然欢喜的脸,“不告诉你……”
悬阳笑了,几步过去,矮身蹲在她面前。
鹿未识方才跑得满头是汗,晨间小风一吹,凉得脸都白了,碎发黏在在脸上,明明没哭,却有一种梨花带雨似的可怜。
尊使大人瞧着心疼,“不是说了,等我来找你吗?”
她委屈得不行,嘴瘪得往下耷拉,闷声闷气的哼唧着什么。
悬阳没听清,倾身贴近,她细细的声音就这样入了耳,“我不想等,我怕你把我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