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临云堂后窗悄悄冒出两个小脑袋。
临云堂待选弟子过午不食,天近日暮便已开始晚课。没有尊长在,只是其庭其楹讲些规矩。
薄晓猫似的挠阿廿的胳膊,“你快看看,这些弟子中有没有念境至灵的?”
“我又不是晏悉阶,我怎么看得出?”
“好歹你瞧着像回事儿的再给我看吧,不然我一眼扫过去要疼死的……”
其楹听到动静,朝这边过来,“两位小师姐怎么有兴致来临云堂了?”
鹿未识笑笑,“我们俩随便走走,倒是你和其庭,白天跟我一块儿回来的,天刚擦黑就到临云堂干活儿,师兄用人也太狠了。”
其楹浅笑,“门内规矩就数其庭背得最熟,年年都是他讲,我自然要陪他来的。”
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小徒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了,又被其庭用剑柄杵了回去。
其楹见薄晓不说话,轻声问:“二位师姐要不要进去看看?这些新徒若是能见到你们,即便以后未能入选,也定然觉得不虚此行。”
薄晓侧身不看人,冷冷接了一句,“她进去就行,我又不是什么三大弟子。”
其楹赶紧住嘴,求助的看向鹿未识。
阿廿朝他一笑,转身偷偷捅薄晓,“那我去瞧瞧?”
薄晓给了她一个傲娇的后脑勺,转身往后院走。
傍晚的天总是黑得很快,薄晓的眼睛白天只是不能看人,太阳一落就全瞎了,阿廿扶着她,把她安置在后院一个石凳上,“说说吧,想找个什么样的小弟子?”
“当然是比你强的。”
“比我强?那不用找了,肯定没有。”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呢?”
阿廿嘿嘿的笑,“行吧,我就勉为其难去看看,虽然不可能有比我好的,但万一碰上个机灵的,勉强能入我家妹妹的眼呢?”
阿廿只比薄晓大半岁,却非要故意占这半岁的便宜,总要搬出姐姐的架势压薄晓,薄大小姐自然是死活不肯认的,心情好点还能叫她一声鹿未识,心情不好就成了“那个谁”。
“谁是你妹妹?不要脸。”
“好妹妹乖,等姐姐回来!”阿廿欠着爪子不轻不重的在薄晓脑门上拍了一下,转身颠儿颠儿的跑了。
她几步跳进后窗,时候掐得准,站到众人面前的时候,其庭正好说完最后一句“此七十六条门规需精熟牢记,明日抽考”。
阿廿偷偷的笑,这些规矩她当年也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只不过一条都没遵照过。
其庭见阿廿来了,眼睛一亮,再对新徒说话时,腰板便更直了些,像是小孩子炫耀家里罕见的宝贝,“你们可知这位师姐是谁吗?”
这并不难猜,能被代教师兄唤一声师姐的,整个别云涧也没几个人,更何况是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议论声窸窣四散。
“这是……鹿未识吧?”
“长这么好看,应该是鹿师姐吧?”
“不是说鹿未识可与夜悬阳一战吗?这小身板儿怎么打?”
“你懂什么?人家是念境至灵,谁说要拼硬功夫了?说不定她一勾手指头,夜悬阳就输了……”
这样的议论阿廿听得太多,也不挂心,只想着自己方才答应薄晓的事,目光便从这些新徒脸上一一扫过去。
其庭嘚瑟差不多了,清清嗓子,“你们猜的没错,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鹿未识鹿师姐!”
阿廿的目光正落在一个小徒脸上,那小徒也正在看着她,两双眼睛在其庭刚出口的“鹿师姐”三个字上顿住,旋即各自兵荒马乱。
片刻后,阿廿继续看向了下一个人。
她端着小师姐的款儿,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心里却虚的要命,脑袋飞速回想这张熟悉的脸。最后,终于在屋顶灯笼被晚风摇曳出一点流光的时候想起了这个小徒的名字:腊八。
那个深夜跑出来找他的小伙计,那个屋中挂着剑,每天想着行侠仗义的少年,竟然真的来别云涧拜师了,并且准确的撞上了这位被他解救过的可怜的小姑娘。
鹿未识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真随师父……
腊八远没有她这番装模作样的本事,眼睛呆呆停在她身上,连眨眼都忘了。
鹿未识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直到鹿未识客套一番离开临云堂,他依然在愣神。
天近亥时,其庭终于让徒众们各自回去休息,只有腊八还是愣愣的,走路都抬不起腿来。
有人扒拉他,“你没事吧?自打鹿师姐进屋你就不对劲儿,怎么,看人家漂亮,魂儿被勾走了?”
“鹿师姐……”他喃喃道,“她怎么会是鹿师姐呢?”
那人咂咂嘴,“我也觉得神,虽然外面都说鹿未识年轻漂亮,没想到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算是知道她为啥从无敌手了,谁舍得跟她动手啊,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听没听我说话?哎!”
他还是在犯愣,随意摆了摆手。
“真魔怔了?大晚上的,你别吓人啊……”
腊八回了回神,总算勉强说了句顺当话,“你先回去睡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那行吧,你自己当心点……”
腊八含糊应了一声,逆着徒众们散去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溜达,心事惴惴。
自从上次眼睁睁看着阿廿被那恶人劫走,他几乎日日不安,恨自己没本事,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彷徨多日,才终于寻来别云涧拜师。
谁料,来了没几天,便给他撞见了她。
她是鹿未识,阿廿居然是鹿未识……那她当日为何如此稚弱,看不出丝毫本事,那个带走她的男人又是谁?
他越想越懵,正混乱着,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影闪过。
他回过头,隐约觉得那人影有几分熟悉,下意识抬脚跟上去,直跟到林密无人之处,终于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蹲在地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猫似的小兽。
隔着几丈远,腊八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这张脸两个月来,每晚都在他噩梦中抢走阿廿。
他拳头捏得发抖,一时间人都懵了,不知是进是退。 那一人一兽却好像突然闻着味儿了似的,一齐回头朝他看过来。
下一刻,小兽风一样闪在他面前,瞳孔里散着幽幽绿光……
夜入三更,阿廿依然睡不着。
夜悬阳天天神出鬼没的出现时,她并不觉得什么,突然一日未见,才发现思念汹涌。
别云涧禁戒森严,也不知道夜悬阳会不会跟过来,他重伤未愈,若是不巧被人发现,怕是又要吃苦头。
她一边盼着他出现,一边又希望他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整个人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最后实在躺不住了,披上外衣推门出去。
薄晓怕见人,他们仨便住得偏些,晚间更是静得厉害。阿廿瞎溜达了很久也听不见一点动静,偌大的夜林好像要把她小小的一个人置于无边空寂里,自生自灭。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好的没心没肺,怎么突然就生出心事来了。
袖子里的伏坤鼠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听到远处有人走动。
她早就能听出夜悬阳的脚步了,这个明显不是。
随着脚步声远远而来的一个人,浅色长衫似袭了水做的轻纱,即便在无月的夜下也踏着清光似的,不是晏少谷主还能有谁。
阿廿微微颔首,“悉阶兄。”
晏迟含笑,“看来无念境之人也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平衡多了。”
“悉阶兄也睡不着吗?”
“我明日便要回问雷谷了,白天帮薄小姐瞧了瞧念境,生了些许不解,白天无暇深思,晚上便自然无心安睡。”
“有何不解?”
两人并肩沿着小路溜达,晏悉阶叹了口气,“薄小姐无法直视任何人,偏偏可以看你,你和旁人的差别在哪儿?”
“我没有念境,悉阶兄不是早就知道吗?”
“这就是症结,旁人以为你念境至灵也好,你没有念境也罢,薄小姐可以看你,定然与念境有关,可这些事你我想得通,薄阙想不通吗?为何他这些年只想从药理上治好薄晓的病?”
“因为薄晓的念境实在普通,没有任何异样,无从下手啊……”
晏悉阶轻轻闭了下眸,“若是那寂牢尊使生出什么奇怪的病症,你会觉得奇怪吗?”
阿廿似乎听懂了,“悉阶兄是说……”
“如薄晓这般没有任何异样,才是真的异样。”
阿廿略做沉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念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怎么就生了这么奇怪的病症……”
晏迟略犹豫了一下,“请恕在下冒昧,鹿姑娘与薄阙薄晓兄妹同住在一个院中,是否因为薄姑娘只能看见你一人?”
“嗯。”
“也是五年前吗?”
“是啊,那时候我师父已经丢了。他老人家一直把我捂得严,他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哪个师叔师伯敢收我,我自生自灭了几个月,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倒是薄晓这一病,阴差阳错救了我……”
晏悉阶顿住了脚步,“几个月……也就是说,薄姑娘患眼疾,是在笙闲长老失踪之后?”
“对啊,怎么了?”
“那你可知五年前还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晏悉阶:“夜悬阳的师父舍寻长老,被人害死了。”
阿廿点头,“我知道啊,可是……舍寻长老都不认识薄晓吧?”
晏悉阶的语气渐渐慢下来,像是在梳理着思绪,“五年前三月,笙闲长老失踪;四月,舍寻长老被害;又隔了几个月,薄姑娘突然患了奇疾……这些事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关系,可是我总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关联。”
阿廿顶着没念境的脑袋看他,“什么关联?他们都一样倒霉吗?”
晏悉阶无奈,“不清楚,只是直觉罢了。”
阿廿撇撇嘴,“有直觉了不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