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说到做到,从闲岔关到别云涧的几日路程,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却从未被人看出端倪。
有时装作过路之人与他们拼坐一桌吃饭,压低着帷帽,吃完就没了踪影;有时傍晚出现在阿廿的房间,给她讲一个依旧难听的破故事,哄着她睡去,不知何时就悄悄离开;甚至有一次,他真的神出鬼没的来在薄阙的房间,把薄阙备着的瓶瓶罐罐的药卷包拎走了。
阿廿悄悄盼着日子可以过得迟一些,盼着闲岔关到别云涧的路还能再远一些,然而鸟儿终究还是要归巢的。
她已经两个月没回别云涧了,如今回来,除了春日的花已经谢过一茬,其余一切如旧。
这天地间安然一隅,一如既往地风袅云和。涧水徐徐,泠泠可入云杪,似乎总跟不上外面纷繁尘世的脚步,却又从未有间歇。当初她那倒霉师父最喜在水边半倚着饮醉嚼羽,喝醉了就提溜她去练功,来了兴致或许还能耍一套拳脚给她看。
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处舞弄风流了。
阿廿与薄阙入流觞阁时,薄云天正与人饮茶,竟是晏迟。
阁中仅他这一位客人,也无曲水流觞、停杯吟赏之乐,流水间漂置几碟茶点,两人坐得不远不近,正聊着什么。
见薄阙和鹿未识进门,薄云天起身相迎,晏迟紧随其后,朝他二人颔首。
兄妹齐齐抱腕还礼,薄阙假模假式的说客套话:“多日未归,不知晏少谷主到访,失礼了。”
晏迟同样彬彬有礼,“闻笛姑娘提议,将西南琤琮源的废旧牢房修整一番,以便重新羁押寂牢逃犯,父亲觉得此法甚妥,便派我前来与薄圣主商议,我送沈兄尸身才没几日,便又折回别云涧叨扰了。”
鹿未识静静听着,眼皮都没挑。
闻笛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沈忱死了,闻笛悲伤之余最急于要做的不是处理沈忱的后事,而是向别人证明她并没有被丧夫之痛击垮,她怀着身孕不能出去抓囚徒,只能提些有用的法子,而西南琤琮源这个无疑是最妥当的。
果然,晏迟感叹:“闻姑娘的确女中豪杰,有孕在身,又添丧夫之痛,还能有如此思虑,心智非常人可比。”
薄云天打断他们,“你瞧瞧你们这几个孩子,刚回来就聊正事,也不知道先坐下歇歇。”
他是个干瘦的老头,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瞧着却像六七十岁。阿廿记得笙闲还在的时候,这位薄师叔虽生得其貌不扬,但也还算精神,只是后来笙闲丢得突然,整个别云涧一下子压到薄云天头上,让他肉眼可见的苍老了下去。如今慢慢将一应事务盘的得心应手,老头也轻松了些,浑身上下透着活一天赚一天的慈祥劲儿。
他絮絮叨叨让几个孩子坐下,晏迟自然知道分寸,找了借口先出去了。
阁中剩下三人,薄云天无视自己的儿子,直接问鹿未识:“未识啊,这一趟可苦了你了,我听薄阙信中说,你被夜悬阳打伤了?严重吗?”
阿廿脸不红心不跳,“多谢师叔记挂,都是小伤,师兄已经帮我医过了,只可惜未能敌过夜悬阳,有负师叔栽培。”
“哎,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那夜悬阳是什么人?他连袁七都敢杀,你能回来就是万幸。”
“未识学艺不精,若不是师兄及时赶到,未识或许就死在夜悬阳刀下了。”
薄阙瞅瞅自己儿子,“是吗?我怎么看你师兄连根头发都没掉呢?他倒像是去捡功劳的,凭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还不如你一个小姑娘。”
薄阙被亲爹嫌弃,也只好笑笑,“如此危险,让师妹去冲锋陷阵,的确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该。”
“你还好意思说,未识何止冲锋陷阵啊,人家还抓回了几十个囚徒!你呢?连囚徒一根毛都没见着。”
“父亲教训的是。”
薄云天瞪了他一眼,又转向阿廿,“说起那些囚徒……未识啊,既然你一直与夜悬阳同行,他放出来的囚徒,怎么就任凭你抓回去了?”
鹿未识依旧神色泰然,“风蝉山那日太过混乱,寂牢囚徒究竟是谁放出来的,一直未能查清,但依未识这些天所知所见,寂牢尊使并未阻拦我追捕囚徒,甚至还曾经出手帮我。只不过他戒心太强,刚到蔚北便发现我们和袁七的计划,立刻拔刀相向……还好师兄救了我。”
薄云天沉思片刻,“这位小尊使年纪虽轻,但毕竟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行事举止皆非常人可揣度,善恶难测,此次你诓了他,他定然已对你怀恨在心,今后行事千万多加小心。”
“多谢师叔提点,未识明白。”
“也怪我,脑子一热想除了这个祸害,竟就让你继续留在他身边打探。”
“师叔不必介怀,未识身为别云涧弟子,斩奸除恶,义不容辞,”这话说得越来越假,眼瞅着就要聊不下去,阿廿赶紧搬出她的法宝——师父,“如此,也不枉师父和师叔多年教诲。”
果然,提起笙闲,薄云天的表情端正了不少,“说起来,你这次出门,可有打探到你师父的消息?”
阿廿摇头,“还没有。”
薄云天叹了口气,“历来别云涧圣主都是三十年换一代,只有你师父,十几年就没影了,偌大的门派留给我一个毫无准备的人……”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花白的头顶,“瞧瞧,赶鸭子上架的结果,一根黑的都长不出来了。”
阿廿赔笑,“等我把师父找回来,定让他好好跟您请罪。”
薄云天也笑了,“我小时候啊,你师父就总吓唬我,说我若是不好好练功,就把我倒吊在涧里喂鹰,我那时候就觉得,反正万事都有师兄挡着,我差不多就行了,可是你瞧,当年懈怠的,如今都还回来了……”
薄阙瞧他爹又开始碎叨,赶紧拦着,“父亲,未识好久没回来,晓儿肯定想她了,不如先让她回去,晓儿定要闹她一阵子呢。”
“哦,对对,晓儿昨天还念叨,说等未识回来,要揍她一顿呢……”
阿廿笑了,“那我先回去挨揍了?”
薄阙也起身:“孩儿送她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给父亲请安。”
“嗯,去吧,告诉晓儿别胡闹,未识还有伤呢!”
“您放心吧。”
兄妹二人并肩往外走,到石子路少人处,阿廿轻轻松了口气。
薄阙突然问她:“修缮琤琮源的旧牢,是你提出来的吧?”
阿廿装糊涂,“什么?”
“去风蝉山之前,你为了跟夜悬阳套近乎,在藏书阁翻遍了所有与牢狱有关的古籍,西南琤琮源那么古旧的地方,我也只是模糊听人提过一次而已,若非早有准备之人,怎会在风蝉山动乱之后就想到了此处?”
“碰巧吧?”
薄阙瞪她,“你总这样,任由她抢了你的功劳去出风头。”
阿廿耸耸肩,毫不在意,“不然呢?她回尺庐山安葬沈忱,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找她理论吗?”
“那我就去跟父亲说清楚。”
“别……”阿廿把声音压低,“我去尺庐山的时候,尊使和我一起去的,师姐当时没在意,但是如今,她怕是已经猜到他的身份了,虽然表面上勉强圆得过去,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薄阙停住脚步,“我就应该把你这些破事都告诉薄晓,让她狠狠骂你一顿!”
阿廿立刻认怂,“别啊,我错了哥!”
“少来这套!”
阿廿只好拽着他往前走,“我都饿了,咱们快回去吧。”
“你要是再这样,你看我不把你……”
阿廿顺口接道:“把我倒吊在涧里喂鹰,我知道,以后不敢了。”
“你不敢?我就没见过你不敢的事。”
“你别抬举我,我不敢惹薄晓……”
她话音未落,听到不远处有女子的冷冷的声音,“鹿未识!你还知道回来!”
阿廿头皮一炸,头也没回,直接“滋溜”躲到薄阙身后。
说话之人几大步冲过来,“鹿未识,你有本事别躲!”
阿廿从薄阙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朝她做鬼脸,“我就躲!”
“哥你让开!看我不揍她!”
阿廿扯着薄阙的衣服死不撒手,两个姑娘绕着他左拉右扯,转眼就把端正体面的薄大公子扯得衣衫不整。
薄阙生无可恋,一手抓住一个,把他两个宝贝妹妹押了回去。
回到房间,薄晓还在生气,叉腰挡着鹿未识的路,“鹿未识,谁让你帮我找医书的?你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你要是不想见我就直说,本小姐不用见人也自在的很!”
鹿未识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你管我?”
她不说,阿廿也懒得问,先吵赢了再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啊,我是心疼师兄每天熬得一身药味儿。”
“我管你为了谁,反正我不用你管!”
“我还懒得管你呢!你让开,我要换衣服!”
“谁愿意看你了?”
“那你还在这儿不走,觊觎我的美色啊?”
“你以为我……你怎么有伤啊?废物!在外面居然还挨揍!”
“打架嘛,受伤很正常,大英雄都是要伤痕累累的!”
“呸,不就是技不如人嘛,还有脸说什么狗屁大英雄……”
薄阙在院子里听这两个加起来不超过三岁的丫头吵得鸡飞狗跳,忍不住露出点笑容。
薄晓除了可以直视鹿未识,与其他人说话都只能垂眸避着,好不容易等到鹿未识回来,估计是要瞪个够了。她自幼性子高傲,又生着这样一双眼睛,日子久了,便是在极度吵闹和极度冰冷之间反复无常,吵闹是对鹿未识的,冰冷是对其余所有人的,他这个哥哥勉强算是例外。
而鹿未识也只有在和薄晓吵架的时候才不需要每句话都小心翼翼的斟酌,这两个姑娘吵归吵,却谁也离不开谁。
“你们俩别闹了,出来吃饭。”
不一会儿,两个姑娘互相瞪着并排出来了。
阿廿的肩伤重新包过,药布乱七八糟的布头从领口冒出来,一看就是薄晓的手笔。
阿廿悄悄撞了撞薄阙的肩膀,勒着牙缝问:“你不是说瞒着她吗……”
薄阙摇摇头,“我没说,估计是父亲说的。”
薄晓不乐意了,“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又说我坏话?”
阿廿直接回头朝她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是谁啊?我才懒得说你……”
薄阙放任她俩胡闹,“我还有些事要跟父亲商议,你们俩吃完饭把碗洗了。”
俩人同时指着对方,“她洗!”
薄阙理都不理,做了甩手掌柜,直接起身出门了。
阿廿的确饿了,自顾自开始狼吞虎咽,感觉自己吃饭的样子越来越像夜悬阳。
薄晓满脸嫌弃的给她夹菜,“你出门两个月,吃不饱饭啊?”
阿廿含含糊糊:“饥一顿饱一顿,江湖豪杰都是这样的!”
“显你!”
阿廿臭不要脸,“你就是嫉妒我!”
薄晓下巴扬到天上去了,“前几天,临云堂又选了一批新弟子,听说这批弟子中天资卓绝者甚多,说不定就能再出一个念境至灵的小徒弟,把你比下去!”
“哦,我好害怕!”
薄晓见她不吃这套,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你……真的不想知道新弟子都是什么样的?”
阿廿毫不留情的揭穿她,“我看是你想知道吧?”
“我才没有!”
“你等会儿把碗洗了,我就陪你去!”
“你想得美,我不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