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境石的清光早已随着碎裂的石身散去了大半,只剩一点零零碎碎的光亮,却把阿廿的眼睛照得愈发清澈。
尊使大人就在这样朦朦胧胧的光里看着他的小师姐,突然想起当初在折月窟,她偷了颗夜明珠来找他套近乎,也是这样亮似盈珠的一双眼,却远比现在放肆的多。
他一时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她,或许她本就如此小心翼翼,这尘世待她并不如她所表现出的那般美好……
他心底软下来,嘴上却不饶人,“如今后悔也晚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招惹的是谁。”
尊使大人难得深情一把,开口却是一股要干架的气势,好在阿廿素来没什么脾气,“没后悔,就是心里有点乱。”
“乱什么?有什么顾虑直接问我就好。”
阿廿抬眼看他,“真的能问吗?”
“嗯,只要是你想。”
他总是莫名被这小姑娘催柔了一身硬骨,凶不过三句,语气便又温柔下来,“阿廿,我不太会哄人,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解释……我若解释不清楚,你再乱不迟。”
“哪个要你哄了,我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我多厉害啊……”
厉害的鹿小师姐话还没说完就成了受惊的兔子,因为不远处那俩小徒回来了。
她拉起夜悬阳逃进林密处,一边回头回脑的看有没有人发现,一边碎碎念叨:“观境石碎了,他们俩不会受罚吧?”
这副操碎了心的模样把夜悬阳逗笑了,“观境石非寻常手段可破坏,晏悉阶看到石头就能猜到谁来过,他只会背地里骂我,不会惩罚他们的。”
“呼……那就好。”
悬阳不想听她提别人,“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阿廿踮起脚,凑近一点看他,“三天后恻澜门开,你会进去吗?”
“会。”
“那你需要我帮你吗?”
悬阳顿了一下,“什么?”
“我以前听师兄说起过,恻澜门内关卡重重,不只是机关和陷阱,还会有很多符咒,甚至幻境……你念境如此混乱,怕是会比旁人吃更多苦头,所以我在想,我不会被符咒干扰,应该能帮上你,要不要我们想想办法,你和我一起进去?”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努力想踮脚,好像离他的眼睛近一点,就能看清他心底的秘密,
悬阳伸手把她按下去,“……你说的心里乱,就因为这个?”
阿廿莫名其妙,“不然呢?”
夜悬阳皱了眉。
从下午薄晓伤了眼睛开始,他就感觉到阿廿的心神不宁,他以为她在怀疑他的念境,在担忧他的本心善恶,谁料,她思虑的竟是他的安危。
他想到了一切可能,唯独没有想过她是在替他考虑。
说到底,还是他恶浊了……
他原本按在她肩上的手一时竟有点无处安放,好像生怕自己会把她摸脏了似的……到最后,也只能慢慢抬起来,在她发髻上轻轻抚了两下。
阿廿察觉了他的迟疑,“你是不是嫌我功夫不好,怕我拖累你?”
“没有。”
“那你答应让我跟你一起啦?”
悬阳有片刻犹豫,“阿廿,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处在如此境遇,偏偏还是要进恻澜门吗?”
阿廿不明就里,“恻澜门十年才开一次,大家都想要兵器,这不稀奇啊。况且我记得你很喜欢兵器,寂牢那一面墙满满当当的全是兵器。”
“不只是喜欢,我在试……”悬阳一根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肩胛,“看哪个灵器能弄掉这个链子。”
“我知道,你还想用我的念境来着……”
“还有你不知道的……”他顿了顿,下意识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我记得当初在风蝉山,你曾问我为何不杀风二。”
“问过,你当时说……”
“骗你的。”他打断她。
阿廿瘪瘪嘴没说话,满脸写着“我就知道”。
“真正的原因是,我杀不了他……这链子远不止是约束这么简单,因为它,我取不了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最穷凶极恶之人,我都杀不了他们。”
他说的很平静,努力剥离掉无恕这些年给他的挣扎和痛苦,却明显感觉到阿廿的心骤然跳猛。
她眼睛睁得几乎要裂开,“你是说,寂牢尊使……不能杀人?”
“嗯,四境十九门最畏惧的恶人,其实只是个空壳子而已。”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嘴边露出一点浅浅的弧来,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似乎他的皮囊和心性早就已经被剥离开来,一个挣扎着成长,却总学不会审时度势,而另一个,根本懒得看这尘世一眼。
阿廿听得犯愣,一声不吭。
从她认识夜悬阳到现在,他确实没有杀过人,风作寒,阮契阔,袁七……这些该死的人,没有一个死在他手里。每每生死攸关,他看似狠厉,却总搬出一大堆歪曲的道理临阵脱逃……
她原以为他是另有筹谋,如今看来,真的如他所说,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原来,在装模作样这件事上,他远比她厉害得多……
悬阳的手一直在她头上轻轻抚着,同样陷入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悬阳听到“吧嗒”一声,似乎有水珠落在草地上,紧接着,是阿廿微微发颤的声音,“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吧……”
夜悬阳的眉头在抖,他从来冷硬的心肠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他伸手把她环住,“阿廿,这些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你如今看到的我并非世人所说的那般凶恶,或许只是因为我被束缚了手脚,可我是一定要解开它的,我师父的仇,我得亲手报……所以,你眼下不是该心疼我的时候,你得好好想想,我若真解开了这条链子,或许就会变成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或许会是一个真正的恶人,如果是那样,你还愿意帮我吗?”
回答他的是阿廿吸鼻涕的声音。
悬阳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慢慢想。”
阿廿的眼泪把他的领口都打湿了,“我累了,你能不能别问我这些?”
“这很重要。”
她闷闷沉默着,手指摸着他肩胛上的疙瘩,吧嗒吧嗒的掉眼泪,许久才轻声道:“可是你也很重要……你别让我想了行吗?求你了……夜悬阳,你总说我没有心,可我对你的在意,你也该真的信一次……”
夜悬阳从没想过他此生会有这样的时候,竟会有人在岔路口毫不犹豫的和他站在一边。
那天,阿廿第一次看到夜悬阳眼睛里有微微的光亮……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满脑子都只有那条叫无恕的东西。
她从前总是在想,夜悬阳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生出那样一双阴沉而疲惫的眼睛,如今似乎懂了。
一个虎狼环伺下的少年,徒有搏虎之能,却无杀虎之力,只能硬撑出一身让人退避的冷厉,把自己藏在其中,默默承受旁人的,甚至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恶意。
这样的境遇,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让人疲惫不堪了。
可他就在这样的疲惫不堪下从一个少年长大成人。尽管他一直抗拒,却还是挡不住岁月把这些痛苦藏在他的眼角眉梢……
他一定很累吧。
累到听不得丝毫动静,累得经不起一点人情……
若是当初她没有主动接近他,他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他会死在风蝉山那场乱局中吗?
还是会流落成一个无情无义的江湖幽魂?
亦或是真的被压垮了筋骨,从此成了风蝉山的走狗……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明明没有念境,却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牵系着,竟能清晰的想象出他曾经捱过的每一点日子……
等她缓过神来,天已经亮了。
她靠在床头,脸上是几层反反复复干了又湿的泪迹,包浆了似的。
她叹了口气,起身弄点水清理自己被眼泪浸得微微红肿的脸,忽然听到外面有纷乱之音。
开门出去,正听到有人说:恻澜门守卫的两个小徒,昨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