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并未多做停留,转身便没了踪迹。
来人是谁,阿廿自然清楚。只是此刻并没有太多心思顾及他,赶紧上前去扶薄晓。
薄晓像个被野兽吓到的孩子,整个人蜷成一团,十指抓向眼眶,似乎想把眼珠子抠出来。阿廿扯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几乎是呼喝的叫她:“薄晓!薄晓!冷静点!”
薄晓恍惚听到了她的声音,整个人僵了一下,不再挣扎,却依然抖得厉害,似乎在拼命克制着。她紧闭的眼皮透出近乎病态的乌青,眼角挤出的泪里掺着薄薄血色,凄凄惨惨的染花了半张脸。
阿廿伸手把她抱住,使劲儿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晓儿不疼了,不疼了,没事的……”
薄晓并不是第一次这样。鹿未识刚和薄家兄妹住在一起的时候,薄晓隔三差五就会发病,那时薄阙就会抱着妹妹,一遍一遍的安抚,直到小姑娘慢慢安稳下来。
后来鹿未识慢慢学会了这一招,薄晓的病情也慢慢稳定下来,很少发病。只是今日……
薄晓还在抖,理智和痛苦冲撞着,一张嘴咬在鹿未识肩膀上,正咬到之前被袁七砍伤的那截骨头。
鹿未识占了无知无觉的便宜,并不觉得痛苦。此刻她脑子里更多的是疑虑:方才的黑衣人是夜悬阳,薄晓只看了他一眼便成了这幅模样……夜悬阳的念境,到底有多可怕?
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无辜模样,都快让她忘了,他除了是个误入尘世的伤兽之外,还是令四境十九门闻风丧胆的寂牢尊使。
薄晓伏在她肩膀上艰难的动了动,呜呜咽咽的声音慢慢消失,松开了口。她整个人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眼睛还死死闭着,虚弱的问:“沈寂然呢?”
阿廿回头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沈寂然,他肚子还微微起伏,明显没死。
“好像晕过去了。”
“那……”
“先别说话,我带你出去。”
薄晓沉沉点头,没再说话。
阿廿把她背起来往外走,没走出多远,便遇上了循着惨叫声而来的问雷谷弟子。
薄晓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
她抬手胡乱摸去,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别乱动,我扶你起来喝药。”
是鹿未识的声音。
薄晓一颗慌乱的心瞬间安稳下来,慢慢坐起来靠着软枕,“我这是彻底瞎了吗?”
“没有,天黑了而已,晏悉阶说了,吃两副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薄晓接过药碗,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晏少谷主果然是个温和人儿,不像我哥,他熬的药苦得能把天灵盖掀翻。”
她极随意的把药灌下去,碗还给阿廿,“对了,晏少谷主有没有说,我今天为何会突然发病?”
“他说可能是太久不见这么多人,念境纷杂,一时承受不住。”
“哦,看来你没跟他说我看到了一个黑衣人啊?”
阿廿静了片刻,没回答。
薄晓一双浑浊的眼睛空空的往阿廿的方向瞧,“我本来不想问的,如今看来不得不问了……今天打倒沈寂然的那个黑衣人,你认识吗?”
“……认识。”
“是夜悬阳吗?”
阿廿知道她早晚会猜到,但是没想到她猜到的这么快,还问的这么直截了当,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果然……亏我还日夜为你担忧,”薄大小姐酸溜溜的往后靠了靠,“我说你怎么遇人刺杀还能这么没心没肺呢,敢情有那么个高手暗中保护你,鹿未识,你可真是好本事。”
鹿未识的脸皮素来可以抵御一切讽刺,歪头把脑袋枕在薄晓身上,“我妹妹还担心我呢,受宠若惊。”
薄晓烦死了她这个黏糊劲儿,冷着语气,“你也看到了,他的念境有多可怕,我只看了他一眼,就成了这副模样……这么个人,你确定他是在保护你,而不是在利用你吗?”
“我当然不确定,他可是寂牢尊使,岂是我这种小把戏可以驾驭的……”
“那你还招惹他?”
“稀里糊涂的,就招惹上了……”
薄晓恨铁不成钢,胡乱在阿廿身上拍了一下。
问雷谷的夏夜不凉不燥,薄晓身上只盖了条软毯,阿廿挨了一巴掌,半张脸埋在毯子里,小猫似的哼哼唧唧。
薄晓忍不住心软,别别扭扭的凶她,“你趁早跟那些是非缠身的人断干净,哪怕是为了给我找医书也不行。”
“嗯,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锤子!凭你的本事,打赢他做不到,难道连摆脱他都做不到吗?我宁愿一辈子都是个瞎子,也不要你和那么一个念境污秽的人纠缠不休……”
薄晓一刻不停的说着话,阿廿也都好着脾气应着,直到方才的药效慢慢发作,薄晓抓着阿廿的手睡了过去,眉头还微微皱着,梦境里都塞满了心事。
她句句发自肺腑,阿廿当然清楚,这世上没有人比薄晓更希望鹿未识不受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的干扰。
只是鹿未识自己清楚,如今,早就不只是给她找医书这么简单了……
她给薄晓盖好毯子,轻手轻脚的出门去,门外立着那个黑衣瘦影。
问雷谷的夜并不算安静,各门派弟子凑在一起切磋玩闹,有时候彻夜不眠,晏悉阶为了让薄晓好好休息,专门找了个僻静院子给他们,倒是让夜悬阳往来捡了自在。
阿廿愣了一下,轻声问:“尊使,你怎么在这儿?”
夜悬阳耷拉着眼梢,“我怕有人挑唆你离开我,就过来瞧瞧,果然,你刚才答应要摆脱我,我都听到了。”
“我就是随口应付薄晓的,你怎么连这也要较真啊……”
“所以,我跟那个丫头,你总是要骗一个的。”
阿廿有一种看着后宫娇妻美妾争风吃醋的感觉,干脆摆出一副纨绔模样,不负责的挥挥手,“我也是无奈之举,你们两个,我哪个都舍不下……”
悬阳拿她一点辙都没有,伸手拉住她,“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等阿廿反应,他已经抬袖将她卷进臂弯,越过院墙,朝问雷谷后恻澜洞去了。
恻澜门还有三日才开,四下清寂,一块观境石立在门口,清光剔透,似月影投霜。
观境石在问雷谷并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洞口只有两个小徒,一左一右靠着洞门打瞌睡。
悬阳微微抬手,风生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眨眼到了门口,然后猛地一蹿,叼走了其中一个小徒腰间佩剑。
它身量太小,剑身拖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响,两个守门的立刻醒了,朝风生兽的方向追过去。
门口只剩下了那块观境石。
悬阳拉着阿廿到观境石前,把她袖子里的伏坤鼠拽出来,然后示意阿廿伸手,“试试看。”
“我?”
阿廿犹豫着,却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观境石中浅浅的烟霭依然不急不缓的飘着,毫无变化,浅浅的光晕映得周围草木都落了琼屑一般。
阿廿等了一会儿,收手叹气,“还是啥也没有。”
悬阳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然后把自己的大手覆上去。
只这一瞬,观境石中那片薄雾就不动了,好像那个剔透的石头做的小境里的一切突然被谁停了下来。
阿廿心底一跳,睁大眼睛凑近,看得更仔细了一点。这才发现那观境石中的烟雾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正在从一颗颗霭尘中凝结出细小的冰晶,慢慢与其他冰晶凝结到一起,化作大片大片的霜雪,很快布满了整个观境石。
观境石好像承受不住这样的寒意,微微颤了一下,然后“咔嚓”一声,裂了个清脆。
阿廿看懵了。
当初听说过夜悬阳只观过一次念境,却把观境石弄碎了,她一直以为是个谣传,如今亲眼所见,倒着实让她呆愣了一会儿。
悬阳看着裂成三块的观境石,平平静静收了手,“我也还是老样子。”
阿廿抬头看他,“什么?”
“我第一次观念境,就把试境石弄裂了。这么多年,我的念境一直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发生过什么,就像你不知道自己的念境去哪儿一样。”
“尊使……”
悬阳没被她打断,自顾自说下去,“薄晓的眼疾与念境有关,她今日看到我便眼疾复发,定然会认为我念境不堪,穷凶极恶。你……是不是也有点怕了?”
阿廿微微垂着头,“所以,尊使毁了一块观境石,就是为了跟我解释这些?”
“那你怕吗?”
阿廿小声哼唧,“能不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