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未亮透,流觞阁起了灯。
上座薄云天,两旁坐着几位长老,鹿未识和腊八站在阁中间,两人脚下搁着那具尸体,薄阙正低头查看。
唯独小师叔徐应物虚弱的靠在离尸身最远的柱子旁,似乎被尸体恶心到了,时不时嫌弃的朝这边瞟一眼,又满脸惨绿的扭回头去,脚尖朝着门,随时准备撒丫子跑路。
趁着薄阙还没检查完,薄云天有一搭无一搭的问话:“未识啊,你怎么大半夜跑到林子里去了?还带着这位……”
腊八赶紧磕头,“小徒是临云堂待选弟子,见过圣主。”
薄云天对年轻人向来脾气很好,“临云堂的,那就是还没拜师啊,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腊八把头微微往上挪了两寸,深埋的侧脸可见面色微红,“小徒名叫……江小雪。”
阿廿眼皮动了动,嘴角默默上翘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
难怪腊八从来不说自己的大名呢,她原本以为是小门户的孩子没取大名,敢情是因为名字太秀气。
几个长老似乎也在憋笑,不自然的摸摸胡子,整理整理衣摆。薄云天倒是很有长者风范,依旧谦和慈祥,“好了,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腊八恭顺的起身,站在阿廿身后,旁边有人开口:“江小雪,你们这批弟子才来不到半月,你就坏了规矩,三更半夜跑到林子里去,成何体统?”
阿廿看了一眼说话之人,就猜到他会找茬儿。
此人姓顾名渊,字之远,是个十八岁就开始留山羊胡的顽固脑袋,凡事锱铢必较,挑过的刺比涧水里的鱼都多。
腊八被他一问,许是有些紧张,面皮更红了,下意识的看向鹿未识。
“你看她干嘛?难不成是她让你去的?”
阿廿朝顾之远一颔首,“顾师叔,此事确实是未识擅作主张。”
“你?”
“禀圣主,各位师叔,未识昨日从藏书阁出来,正遇到其庭带着一群小徒,见其中这位……江师弟,神色紧张,似有难言之隐,就多留了个心思。正巧晚膳时,我发现自己贴身的香囊不见了,便怀疑到了他,这才把他叫出去,想问个究竟。”
“就只是叫出去吗?你身为三大弟子之一,大半夜叫一个小徒弟出去,难道不是藏了以身份压人的心思?”
“未识只是猜测,无法求证,所以才出此下策……不料却遇人刺杀,险些连累了这位师弟。”
那顾姓师叔捋了捋胡子,“那香囊确实是他拿的吗?”
“在他身上并未找到,不敢确认。”
徐应物突然在后面接口:“哎?你说那个香囊,什么色的?”
鹿未识回头看他,“竹青色,小师叔可曾见过?”
徐应物的恶心劲儿还没退,面色虚白,声音有点含糊,“我昨天捡到一个竹青色的香囊,我还以为是哪个男弟子掉的,谁承想是你的……小姑娘家家的,换个鲜亮点的颜色行不行?”
阿廿老老实实的点头,转头发现顾之远正瞪着他,于是故作紧张,对薄云天施礼,“看来,确实误会了江师弟……未识妄自揣度在先,破坏规矩在后,害临云堂弟子与我一同陷入危险,实属不该,请圣主责罚。”
薄云天还没说话,顾之远又冷哼一声,“确实不该,无凭无据就把临云堂的小弟子带走?他还没入我们别云涧的名籍,万一真出点什么事儿,你担得起吗?鹿未识,你可是别云涧历代三大弟子中最年轻的一个,深受两代圣主器重,更应该约束己身,怎可做出这等不守规矩的事?”
鹿未识怀疑顾之远浑身都是刺做的。
她不还口,就默默听着。门口那位犯恶心的小师叔却听不下去了。
徐应物一脸菜色并不耽误他说风凉话:“我说顾师兄啊,你就是这辈子没漂亮过,不懂处处被人觊觎的难处,要我说,小姑娘警醒一点也没错,防患于未然嘛,总好过被人欺负。”
顾之远一拍桌子,“她倒是没被欺负,反倒来欺负别人,才十七岁就如此妄为,以后若真成了气候,那还了得?”
“十七岁不妄为,等着七十岁再妄为吗?”
“徐师弟,你故意跟我过不去是吗?”
徐应物似乎真的不太舒服,抚着胸口虚弱的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焦尸,扭过头去,“呕……”
顾之远胡子都气歪了,正要站起来,薄云天笑着打圆场:“两位,孩子们的事儿,你们俩倒先争起来了,未识毕竟还年轻,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顾之远还在犟:“我就没有!”
薄云天没理他,”未识啊,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啊,稍有不慎,坏了规矩事小,真闹出什么危险,就追悔莫及了。”
阿廿赶紧人模狗样的施礼,“未识明白。”
顾之远的脸色崩得紧紧的,恨恨朝阿廿瞪了一眼,“圣主,你就惯着她吧,我今天把话撂这儿,这个丫头,早晚闹出事来!”
阿廿依旧面不改色,心中暗道: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早晚会出事!
薄阙起身净了手,打断了几人的争吵,“禀圣主,各位叔伯,此人的确全身皮肉尽毁,是种了庐山雾之毒。看颅骨形状,约莫是北方壑玉山一带人士,但此毒咒几乎是每个杀手组织都会修炼的术法,不太容易寻得线索。”
顾之远冷冷哼了一声,气息重得跟鼻子要冒烟似的,“鹿未识,你小小年纪,到底招惹到什么人了?搞得杀手都潜入咱们别云涧了!”
薄阙朝他一施礼,“顾师叔,师妹并非好乱乐祸之人,引火烧身也非她所愿,她如今处在危险之中,还请各位长辈多多体谅,以我门中弟子性命为重,舍本逐末,非长者之智也。”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也够狠,顾之远一时语塞,便不再吱声了。
可怜这位薄师兄半个时辰前才给夜悬阳的伤口解了毒,转头就要帮这倒霉师妹一起忽悠长辈。他一边说话,一边反思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这两个混账多少钱。
薄云天沉吟片刻,“若说引火烧身,未识最近最大的仇敌,怕是……那位寂牢尊使吧?”
鹿未识稍稍低下头,嘴唇微抿,不置可否,却悄悄捏紧了拳头。
小姑娘故作坚强的模样最是容易惹人心软,阿廿这一手委屈装得恰到好处,怕是夜悬阳见了都会信的程度。
果然,薄云天抬眼朝外看了看,“哎呦,天都亮了,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折腾了这么许久,大伙儿也都累了,快去用个早膳,歇一歇……”
他话没说完,门口那位已经跑没影了。
薄云天也不跟他计较,笑呵呵的继续说话,“阙儿,把这尸体先放好。还有这个江……小雪,你也回去,顺道领着你鹿师姐去领罚,让其庭罚她好好背背门规,罚多少遍你来定!”
薄云天的确是左右逢源的好手,除了顾之远,屋里其他人都笑了。
薄阙给鹿未识使了个眼色,“师妹,你和江师弟留下,帮我搭把手。”
阿廿点头。
三个人蹲在尸体旁,直等到长老们都离开,薄阙才低声问她:“这小孩怎么回事?”
“自己人,他以前救过我。”
薄阙微微松了口气。
谁料鹿未识又来了一句,“昨晚去见夜悬阳,被他撞见了。”
薄阙感觉脑袋嗡嗡的,“他也知道你和夜悬阳的关系?”
腊八赶紧道:“师兄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出卖阿廿的,昨晚的事,就是她说的那样,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表完忠心,不忘夸阿廿,“你撒起谎来真厉害,眼皮都不眨的!”
阿廿泰然自若,“我可没说谎,我确实在藏书阁丢了个香囊。”
薄阙瞟她,“你故意丢的?已经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了?”
阿廿笑,“我哪儿有这本事?我把香囊丢下,原本是想找个由头在藏书阁四处翻翻,说不定能混到禁书室瞧瞧。你都不知道,徐师叔看我像看贼似的,我只好出此下策……谁成想,这香囊倒是派上了大用场,要不然我们小雪就要吃苦头了。”
她欠欠的,故意叫腊八的大名,腊八又涨红了脸,却没反驳她,“我不怕吃苦头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不行!”
“不行!”
薄阙和阿廿同时开口。
腊八有点懵。
薄阙轻声解释,“你还是待选弟子,决不可卷入这些麻烦中。对手在暗,我们在明,当着外人的面,鹿未识就是一个冤枉了你的坏女人,你要表现出委屈,甚至是对她的怨恨,千万别被人知道你在意她,这才是最安全的。等会儿你就按圣主说的,好好罚她抄背门规,不必留情。”
“可是她……”
“她挨的罚比你吃的饭都多,不用心疼她。”
阿廿朝腊八一笑,“你对我有恩,我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今日还你个清净,便算作谢礼。”
腊八呆呆看了她一会儿,默默点头,“嗯。”
许是因为起得早,这一日过得格外长。
西昏之时,薄云天房间里,父子二人对面而坐。
“阙儿,你觉得这刺客有几成是夜悬阳派来的?”
“以儿拙见,夜悬阳乃高傲之人,未识虽未赢他,却也是棋逢对手,该不至于派一个无名刺客来杀她。”
薄云天叹了口气,“咱俩想到一块去了,可若不是夜悬阳派来的,这事儿就更麻烦了……”
“天下人都喜欢把恶事推到夜悬阳头上,但此事究竟如何,我们骗不了自己,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日查清为好。”
“嗯,可有办法查出这刺客的身份?”
“回父亲,若要究其源头,怕是得找一些……不太见得光的人。
“你可有人选?”
“有一位,平乘阁阁主,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