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没说话,他似乎等了她很久,朝她挪步的时候腿都不会打弯了。
阿廿负手看他,语气不像上次那么温柔,“你还尚未拜师,总是大晚上跑出来,真以为我不会罚你是吗?”
两人相隔尚有丈远,腊八拘谨的顿住了脚步,但很明显,这拘谨不是因为她的吓唬,“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到如今,他对阿廿还是叫不出一声“师姐”。
阿廿叹了口气,在她的眼里,腊八虽与她年纪相仿,却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好孩子。可偏偏这个好孩子曾经对鹿未识极为向往,又对阿廿有恩。对于他,她终归不忍太过欺骗,只能答非所问,“此处如此荒僻,你总往这儿跑什么?”
“我是跟着你过来的……从藏书阁一直到现在。”
“看来你的追踪课可以得个头名。”
腊八闷了闷,“我刚才又看到那个人了,他进了林子……你没遇到危险吧?”
阿廿脸不红心不跳,只是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从他进林子到现在,至少一个时辰了,既然来了这么久,怎么站着不进去?”
“他点了我的穴道,动不了了……”他又挪了挪自己僵硬的腿,“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阿廿有点想笑,腊八遇到夜悬阳几次,次次有惊无险。尊使大人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腊八犹豫着,“他是专门来找你的?”
阿廿并不否认,“嗯。”
“他究竟是什么人?”
阿廿抬步晃悠到腊八面前,故作神秘的看着他,“你觉得他像什么人?”
腊八的眼神晃了一下,纯直的面目掩不住那么多情绪,“我……”
阿廿笑了,“风蝉山大乱的第二天,能劫持我到客栈的人,如今可以随意进出别云涧而不被守卫发现的人,你这么聪明,猜不到他是什么人吗?”
“他……他真的是……”
“是啊,夜悬阳。”
腊八的表情像是中了一箭。
他等了很久的这一箭,终于还是来了。
阿廿说得没错,腊八猜到了。这少年在客栈里每天看着南来北往的客人,奇人异士见得不少,不敢说火眼金睛,但也是耳聪目明,闻着屁味儿都能猜到对方吃了什么,更何况夜悬阳在他面前根本懒得藏着掖着。
他早猜到了,怎么会猜不到呢,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但如今,这个几乎改变了少年人生走向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说出夜悬阳的名字,他还是徒然震了一下。
“夜悬阳和鹿未识……不是宿敌吗?”
阿廿挠挠头,“原本应该是吧,但出了点变故。”
“什么变故?”
阿廿挑了挑眉,“他喜欢上我了。”
“那……你呢?”
“我?”阿廿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她看了看满脸痛心疾首的腊八,“你腿好了没?要不要一起回去?”
她问归问,却并没有打算等腊八的意思,径直往回走了,腊八的腿还是有点僵,脚步笨拙,一杵一杵的跟上她。
“你和夜悬阳在……在此……”
“私会,”阿廿侧头看看他,“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腊八也是没想到他这小师姐如此坦率,“你偷偷来见他,不怕别人发现吗?”
阿廿停住脚步看他,“那怎么办?现在杀你灭口还来得及吗?”
腊八傻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似乎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
阿廿笑了,顺手抽过他腰间那柄剑,“上次在你家,我就见过这把剑,花纹都磨淡了……说真的,你比我勤勉多了。既然来别云涧拜师,就把心思放在学艺上,不用总惦记我。”
“可是我出来学艺,就是因为你……”少年努力沉了口气,总算掏出了自己憋闷好几天的心绪,“那时我看见你被那个人……被夜悬阳带走了,恨自己没用,几乎夜不能寐,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阿廿想说你修炼得再强大碰上夜悬阳也是白给,但看着腊八认真的样子,还是咽了回去,转而轻声问:“变强大之后呢?”
“自然是保护弱者,扶危救难,不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
阿廿笑了。
腊八也顿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阿廿的意思。
阿廿两指划过剑柄上浅淡的纹路,“所以,即便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别的不平之事,你还是会选择这条路。你心中早有大志,何必屈困在我这一隅?”
腊八低下头,有点委屈,“道理我不是不懂,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忍不住想来瞧瞧你……
他憋闷了半响,还是没能说出口。
阿廿瞧着他这德行,伸手给了他一下,“你差不多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一个姑娘坦坦荡荡,大小伙子腻腻歪歪,腊八心知是自己矫情了,咧嘴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见阿廿身后有人疾速而来。
那人黑衣黑面罩,完全看不出面目,手中雪亮的刀却晃了腊八的眼,。
只那一瞬,他下意识伸手去推阿廿,“小心!”
阿廿被推了个踉跄,与他错开两尺,余光瞄着黑衣人的刀锋。
那刀似乎来不及调转方向,直朝腊八去了。
腊八也不知是腿尚未恢复还是被这阵仗吓到了,竟呆立着没动。阿廿想不了太多,直接反身扫腿将腊八踢倒,少年仰面往后倒去,黑衣人的刀锋几乎是追着他的头顶划过的。
随着腊八“砰”一声倒地,刺客扑了个空,再反身想兜回来,一条银链从背后拴住了他的脖子。
夜悬阳不知什么时候赶到,轻而易举的制住了刺客,
刺客挣扎了两下,手摸到了脖子上的银链,便停止了动作,明显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
然后,他突然反手转动刀柄,朝自己腹腔刺去。
这一招的力道极狠,明显是打算把身后的人也捅穿。悬阳见他挥刀的手法便猜到了一二,立刻收了无恕后撤两步,却没留神银链勾住了那人的面罩,勾开的缝隙里冒出一点紫灼的烟雾来。
悬阳想抽手,已经来不及了。面罩掉落,里面的紫烟开了锅似的蒸腾而出。
刺客捂着脸颤抖,烟雾覆盖了他整张面目,然后很快蔓延到全身,像是在灼蚀他的皮肉。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挣扎了几下,呜咽声含糊又凄凉,很快便不动了。
夜悬阳没有看他,侧身抽出匕首,在自己小臂上狠狠割了一下,一块带着紫气的肉连皮带血落到地上——他方才也被灼到了。
阿廿瞧见了,两步冲过去,解了束袖的宽带将他手臂包好,“这东西怕是有毒,你等会儿去找我师兄吧。”
夜悬阳没拒绝,只是轻声问:“你没事吧?”
“我没事,倒是尊使你,年年打雁,竟被这种小伎俩啄了眼。”
“关心则乱,走神了。”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然得很,老夫老妻似的,倒是把旁边另外一位尴尬得不行。
腊八已经爬起来了,他摔得不重,但模样有点狼狈,发髻摔歪了,倒地之后还被刺客踩了手。他这一折英雄救美没唱利落,反被美人救,又被恶人截了胡,此时还得看着那两个不要脸的旁若无人的互相关心,着实不易。
阿廿拾掇完夜悬阳的胳膊,转身去看地上。那面罩已经化作一缕紫烟没了,地上一副皮肉焦黑的枯尸,容貌尽毁。她用腊八的剑尖挑开刺客的衣服,果然,里面也烧烂了,血肉都和衣服黏在一起,连胎记疤痕都不可能分辨得清,彻彻底底一具无名尸。
腊八看得头皮发麻,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夜悬阳是不可能搭理他的,阿廿只好解释道:“面罩上施了毒咒,一旦戴上,只能他自己摘,旁人强行摘下就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要带这个?”
阿廿一耸肩,“好用啊,戴上这个面具,除非他自愿展露真容,否则无论此人是生是死,你都不可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很多杀手为了让雇主放心,都会用这个。”
腊八少年心善,喃喃道:“好毒啊,对自己都这么毒……”
“这毒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叫庐山雾。不识庐山真面目……啧,倒是贴切。”
“那……有人想要杀你,现在怎么办?这个刺客知道你的行踪……”
阿廿没回答他,转头看夜悬阳,“薄师叔要是问起来,我说是你派来的行吗?”
诬陷还带商量的。
尊使大人满脸无奈,“嗯。”
阿廿得逞,把腊八的剑尖在尸体衣服上擦了擦,反手送进他的剑鞘。然后一摆手,“来吧,咱俩把这玩意儿拖回去,一人拽一条腿。”
腊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阿廿,“咱俩?”
阿廿笑了,“不然呢?你敢使唤他吗?”
腊八脑袋摇出虚影来,赶紧撕下一截衣摆,上前把尸体绑好。
他很听话,阿廿说一人一条腿,他就信了。绑好了正要叫阿廿,莫名感觉脊背一凉,回头正看到夜悬阳一双森冷的眼睛不轻不重的瞄着他,当下头皮发麻,很快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于是乖乖把两片布条都搭在自己肩上,躬着身子往前拖。
出了林子便无太多避身之处,夜悬阳不便久留,见阿廿没事,也就离开了。
阿廿瞧他没了影,伸手要帮腊八,小少年对夜悬阳那个眼神仍心有余悸,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拖得动。”
“你这么怕他啊?”
腊八痛苦的咧了咧嘴,“整个四境十九门,也就你不怕他。”
阿廿心说:我有时候也怕,比如他不做人的时候……
她苦笑一下,“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只不过脾气太差,运气也不好。”
“你放心,他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腊八一脸郑重的保证,“只是……已经有人来刺杀你了,万一那个人也知道寂牢尊使是来找你的,会不会对你不利?”
阿廿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疏星渺月,“只要你有秘密,无论藏得多深,都会有人知道,只不过人间冉冉,有些事没必要立刻捅出来,一旦时机到了,都是要还的。倘若有一天事情败露,那些或惊讶或愤怒的脸背后,一定藏着心知肚明的心。”
腊八呆呆看着她,忽然在她尚且稚嫩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沧桑。
那小女子却突然转了眸子朝他笑,“好在我本就不是问心无愧,被人揭穿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