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游看起来随意,夜悬阳便还以不动声色,“别云涧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吗?”
穆清游审视了他一会儿,笑了,“也是。”
只这一句,穆清游就不再问了,温和平静的骨肉下透着一点孩子似的粗心大意,好像转瞬就忘了,又开始埋头看那只虎,“这皮一点儿没破啊,你手艺还真不错,伤成这样还能弄死一只虎。”
他一边说一边翻动死虎,“挺沉,过来帮把手……”
悬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伸手搭上虎头的时候,袖子里的银链松松垂出了一截。
穆清游手有点欠,顺手扒拉了一下,“这啥?”
他动作很快,虽然夜悬阳已经立刻的把手挪开,还是被他碰到了银链的边儿。
那一瞬,悬阳明显感觉无恕僵住了,紧接着,这链子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近乎癫狂的抖了一下,差点把悬阳撞翻。他立刻凝神运气,然而无恕转瞬又没了动静,耷拉在他手臂上奄奄一息了。
这一张一弛不过眨眼的功夫,跟抽了风似的。
穆清游吓一跳,“哟,你这玩意儿是活的?念境炼化的?”
悬阳摇头,对他多了一丝防备,“家师所赐。”
“家师……”穆清游长长的沉了口气,“虽说长者赐不可辞,不过你这链子瞧着可挺邪门儿啊,还是少带着为好。”
夜悬阳也不便多与他解释,沉声没再说话。
穆清游又看回那张虎皮。他似乎对虎皮很满意,一直不吝啬夸赞,夸完了过河拆桥,“这大半天了你还待在这儿,不着急去见心上人?”
夜悬阳瞟了瞟旁边的悬崖峭壁,“上山容易下山难,下不去了。”
穆清游笑了,“怎么着小子?一张虎皮就想跟我换一条密道?你胃口不小啊。”
“看来真的有密道。”
穆清游倒也不掺假,“废话,我说没密道,你信吗?”
“既如此……”
“既如此也跟你没关系。你现在要么自己爬下去,要么我把你从这儿踹下去,”他指了指夜悬阳爬上来的那片崖壁,“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说到做到。”
夜悬阳这么多年唯一能忍受的话多的人就是鹿未识,眼前这位奇奇怪怪的前辈虽然不讨厌,但是话着实有点密了。
他不再理会,提膝将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俯身在老虎还未凉透的咽喉处割了个口子,然后凑过去,肆无忌惮的开始喝虎血。
夜悬阳进食的姿态一向贪婪,喝饱了抬头抹抹嘴,却又成了个骨清面冷的黑衣少年。
涧南的日头不太明媚,山川萧瑟,山风肃肃。夜悬阳额头的伤已经结痂剥落,浅红的长疤尚未和皮肉融合,嘴角带着一点未擦净的血迹,这高低两块红印落在他白生生的脸上,隐约透着一种残忍的脆弱。
然后,他对穆清游微微点了下头,转身走到刚刚爬上来的山崖边,一跃而下……
天慢慢黑下来,南涧峭壁上一块凸起的石头微微裂开了一道碎痕,哗楞楞朝山底落去,连同上面缠着的一条银链也失去了依托。那银链的主人眼疾手快攀住了一棵歪脖树,人荡起老高。借着这分力,他利落的抓住了斜上方一块凸起的岩壁,整个人伏在上面,在夜色里隐去了轮廓。
约莫两刻钟后,他重新回到了山上。
死虎已经没了,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步伐轻得像个长脚蜘蛛,悄无声息的往里走去。
涧南很大,平坦的地方却不多,奇石古树处处可见,他小心的四处查看,白天便躲在一处山洞里,不敢闹一点声响,便就这样在涧南过了好几日。
直到他觉出阿廿正满心焦急,约莫猜到是在找他,这才离了涧南,让风生兽给她捎信儿。
月隐林深,小尊使靠坐在树下,把自己所有威风凛凛的举动都故作云淡风轻的讲给阿廿听,至于在崖壁上吊得半宿抬不起右手,喝血的时候不小心咬了一嘴虎毛,因为害怕闹出动静好几日只敢吃果子充饥这种丢人的事,必然是绝口不提的。
所幸阿廿自从认清了自己对夜悬阳的感情,见到他就不怎么带脑子了,夜悬阳说什么是什么,听到惊险处还一惊一乍的,极为捧场。
直到悬阳觍着老脸讲完了涧南的经历,她才开口问:“那你这几天,可查到了与地脉有关的线索吗?”
悬阳摇摇头,“钟常所说的地脉被扰,指的究竟是什么还尚未可知,但他这么多年守着涧南,不可能只是给历代圣主看门的。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守着那座山,而是守着一个秘密……”
这些零星的线索尚不能拼凑出一条清晰的脉络,着实为难了阿廿这个没念境的脑袋,“那你说,这个秘密会不会和我师父的失踪有关?”
“虽不敢断言,但十有八九。”
阿廿点头,“前几天,圣主夫人还提起了我师父。”
“圣主夫人?”
“薄云天的夫人,卫清茗,她当初……与我师父有私情……”
笙闲毕竟是一派之主,阿廿说这句话时,多多少少有点别扭。
夜悬阳倒是坦然,“她说什么了?”
“说我师兄,还有我师父,听起来都是些闲话,虽然我不知道她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旧事重提,必然事出有因。茗夫人平日里并不太爱说话,断不可能突然拉着我聊这些,或许她也知道了什么……”
“此事牵扯众多,切莫操之过急,需万事小心。”
“我会的,”她想得认真了,突然睁大眼睛,“这些事好像都是从你离开风蝉山之后才被重新提起的,会不会跟你有关?”
“只怕是与我师父有关,有些人怕我查出真相而已。”
“之前晏悉阶还说,你师父的死和我师父的失踪,或许也有关联,如今这些旧事一一起了波澜,说不定他的直觉是对的。”
悬阳听到这儿,眼睛微眯了一下。阿廿以为他想到了什么,竖起耳朵等着听,不料尊使大人认真的看着她,“晏迟说的?”
“嗯。”
“这些事,以后不要随便跟外人聊。”
他面色清冷,若不是“外人”两个字咬得太重,阿廿差点没听出来他在吃醋。
她觉出隐隐的酸味,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伸手戳了一下夜悬阳的鼻尖,“好呀,都听尊使大人的。”
她笑容清甜如朝露,看得人心里痒痒。夜悬阳怀疑自己几天前喝的虎血重新犯了劲儿,隐隐又开始口干舌燥起来。
他自己老房子着火,却也真怕把阿廿烧出个好歹,只好暗暗沉息凝神。
可惜凝了半天,越凝越乱。
尊使大人强压着一身燥火,起身抖抖长袍,“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那你呢?还要去涧南吗?”
“今天不去了,乏了。”
“那你睡哪儿?”
“你想让我睡哪儿?”
阿廿不说话了。
夜悬阳的确是随口一说,但鹿小师姐就不是随便一听了,她那颗被无良话本摧残得浪花翻卷的心,此刻正在被这句话勾得胡思乱想,并因此面红耳赤。
若不是因为阿廿的念境就在夜悬阳身上,他一定觉得这丫头说的没念境是装的,这脑袋里污七八糟的废料,连寂牢尊使都要甘拜下风。
阿廿也意识到自己想多了,伸手捂住脸,又红又软的腮帮子从指缝里挤出一点肉来。悬阳满心的忧绪莫名就被她化开了,伸手捏捏那一小坨的肉,“无妨,不用担心我。”
阿廿挪开手,眼巴巴的看他,“你的伤到底恢复得好不好?以前还让我帮你包扎伤口,如今反倒要避着我……”
“如今对你心思不纯了,若是再赤身让你包扎,那可就说不准……我这是为你好。”
他略掉的话里藏着什么意思,阿廿自然听得懂,“哦,那你自己小心一点。”
“嗯。”
这两个人口中早有分别之意,却谁都不肯挪步,就互相看着,大有这样痴缠到地老天荒的意思。悬阳到底没忍住,重新把她揉在怀里,又是好一阵厮磨。
直到瞧着天色实在不早了,才终于放她离去。
走出树林的那一刻,阿廿的神色重新回到端正清冷,回到自己作为别云涧小师姐该有的心绪里。
她好几年没做过梦了,夜悬阳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胆大妄为的梦,不知因何开始,也不知何时会结束,但梦就是梦,总会有人出现,把她叫醒。
比如此刻,站在树林外静静看着她的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