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鹿未识在涧北后山见到了夜悬阳。
他还是那副模样,看不出多精神,也没见憔悴,整个人好像一株靠月光生长的古植,只有看向阿廿的时候,才能在眼底捉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光。
阿廿开口便是:“我要去涧南。”
夜悬阳似乎就在等着她这句话,毫无间隙的接口:“我刚从涧南回来。”
他眉梢微微扬了一下,难得显出一点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该有的骄傲来,似乎在等阿廿夸奖。
可惜鹿未识没注意,“真的?所以你这几天没出现,是去涧南了?你怎么进去的?没受伤吧?可有什么发现吗?”
她实在憋了太多问题,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夜悬阳并不回答,目光飘飘越过她的头顶看远处的树,阿廿这才察觉了他神色间微妙的小情绪。
她畏惧他的时候,整天恭维奉承不离口,毫不走心的油腔滑调能把人腻死,如今亲近了,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小白眼狼拾起自己微乎其微的良心,伸手拉夜悬阳的胳膊,“尊使大人最近很辛苦吧?”
他还是不看她,“还好。”
阿廿微微瘪着嘴,“可是我不太好,这次回了别云涧,我总是隐隐觉得哪里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夜悬阳不理会她的小把戏,“你没有念境,能觉出什么?”
阿廿双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偎在他怀里,“没有念境,我还有心呢,我最近总是提心吊胆,就好像……”
她脑袋蹭着他的肩窝,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
悬阳只得低下头去听,“好像什么?”
冷不防耳垂被人湿湿的啄了一下,紧接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好像魂儿被谁勾走了似的……”
涧北夜林,四下静谧,巢中沉睡的夜鸟被一声轻软的啜泣声惊醒,那声音转瞬便消失了,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气息。
鸟儿好奇的探头出去,瞧见不远处一个黑影贴树干站着,头埋得深深的。再仔细瞧些,才辨出黑影的宽袖下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正苦苦扯着黑影的衣摆,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瘦筋都透着无助——鹿阿廿正在为自己方才的脑子一热付出代价。
夜悬阳虽然早就尝过甜头,对阿廿却仍是从容不起来,他食髓知味,反而愈发贪婪,直吻得阿廿头晕眼花,气息孱孱。
她已经站不住了,可惜夜悬阳不做人的时候,她连个讨饶的机会都没有。哭也哭不得,喊也喊不出,整个人被紧紧压在树干上,所有力气卸得一干二净,连顺从都不是她自己说了算的。
到此刻,什么涧南涧北,什么笙闲钟常,她一个字都不想问,只想问问自己:鹿未识,你招惹他干嘛啊……
夜悬阳这一顿吃得餍足,等他终于想起阿廿需要喘气这件事的时候,他家小师姐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主动撩拨人的是她,撩完遭罪的还是她。自作自受的鹿某人沉沉缓了好久,才绝望的冒出一句话:“夜悬阳,你不是人。”
夜悬阳浅笑着不说话,把人家欺负成这样,说他什么都得听着,更何况,说的也没错。
他让阿廿靠着自己,轻轻拍她的背,直等她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才开口道:“你说想去涧南,是要查什么?”
一说起正事,阿廿也找回了理智,抬起头来,“那天早上你走以后,大长老钟常寻到涧水边,也提起了地脉,但我在藏书阁查了好几日,关于地脉的任何线索都没查到,所以才想去涧南看看,他守着涧南那么多年,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呢……”
悬阳似乎早有预料,“嗯。”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有,只不过我那天一直躲在暗处,他走以后,我跟踪了他,顺便到涧南看了看。”
“涧南如此险绝,你还带着伤,竟然上得去?”
夜悬阳一脸平静,“险绝吗?还好吧……”
阿廿差点忘了他除了是个畜生,还是个精通各种邪门歪道的寂牢头子。
“那你在涧南,可有发现什么?”
悬阳不答反问:“涧南住的都是历代长老吗?”
“是啊……除了我师父。”
“那他们幽居涧南之后,便不问世事了?”
“嗯,这是既宥尊长当年定下的规矩,他不喜欢被人看到老之将至,也不喜欢一纸讣告生死天下知,于是留下了这个规矩,退去圣主位的尊长们转居于涧南,此后生死祸福,世人皆不可知,就像一群老神仙一样……只可惜既宥尊长与恶灵休明同归于尽了,到最后也没过成他想要的逍遥日子,直到他下一任圣主退位,才把这个规矩延续下去。”
她说起尊长们,难免又提起笙闲,“我有时也会想,即便我师父没丢,过些年头,他还是会去涧南,从此不见踪迹。可说到底,我还是劝服不了自己……知道他在一个地方,心底是踏实的,如今这样天上地下寻不见踪影,心里终究无法安生。”
悬阳摸摸阿廿的头,轻轻安抚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你可知,别云涧有一位长老,名唤穆清游?”
“穆清游?他是我师祖啊,我师父的圣主位就是接替他老人家的,只是我并未见过……他怎么了?”
“我在涧南见到他了。”
阿廿眼睛一亮,“你见到他了?”
“嗯。”
夜悬阳去涧南的这一遭,远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轻松。他的伤离痊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也就在阿廿面前逞逞英雄,实际上一直勉勉强强。
他远远跟着钟常到了涧南,瞧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再大略观察一下周围的山势,便猜到了七七八八。他这样的身体,自然不敢走设下结界的那道关口,于是从峭壁上选了一处隐蔽的,拼了老命爬上去。
一口气还没喘匀,身侧林风忽起,冒出一只赤足花斑虎。看样子,这座山上每个可能有人偷偷潜入的地方都有凶兽镇守。
这浮尘间,只要是畜生,没有不怕夜悬阳的,谅是他再怎么有伤,一只虎还入不了他的眼。
他也没当回事,随意念了个法诀,那虎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怒目盯着他,步步向前逼近。他眯起眼,又使了个厉害的,一道红光扫过去,那虎的头顶似有法罩,又将红光原封不动的弹了回去。
夜悬阳暗道不妙,这畜生在他之前已经被旁人操控了,并且,这个人驭兽的本事并不在他之下。
只能硬打了。
他倒不怕打架,只是怕闹出动静被人发现。好在无恕除了不许他杀人之外,别的时候还算护着他,银链飞出直接将老虎的脖子死死勒住,那黄皮大猫被勒得虎目圆睁,却死活发不出声来。悬阳趁机上前,折腾了好一番功夫,花斑虎终于栽在旁边,没气了。
夜悬阳浑身未愈合的伤被汗水重新浸透,疼得一个接一个打激灵。他喘着气,静下心听四周声响,没有任何异动,这才放下心来。
他是真的乏透了,得了个还冒着热气的虎皮靠枕,便歪上去休息。
穆清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夜悬阳一向睡觉留着耳朵,任何风吹草动都足够他警觉,可他察觉到这个人的时候,二人几乎已经近在迟尺。
睁眼,那人正弯腰低头盯着他,眼睛烁烁放光,“好多年没看见新鲜人了,长得还挺周正。”
他盯着夜悬阳的脸,甚至咽了一下口水。
夜悬阳利落起身后退一步,沉默而防备。
那人看脸至少六七十岁了,没蓄长须,腰杆笔直,虽然满脸褶子,五官却没垮,一双眼皂白分明,端端是年轻人才有的清澈,若是单看那双眼睛,或许会以为他比夜悬阳还小几岁。
他歪头看了夜悬阳一会儿,“不是别云涧的人。”
夜悬阳也不否认,“嗯。”
“那你走错了,南边儿是当祠堂用的,北边儿才是正经的别云涧,我看你赶紧跑吧,就你这一身伤,若是被钟常发现,都够你死八回的。”
夜悬阳眉心一动,这个人能看出他的伤。
他掩盖伤痛的本事已经算是一种习惯了,那是在寂牢几百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下练出来的,但凡漏一点破绽,就是要了命的事。
但是眼前这个人轻而易举就说出口,跟看见了似的。
“您也是山上的人?”
“是啊,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告发你的……”那人伸脚踢了踢地上的死老虎,“但你得把这个给我,你不知道这山上多冷,可让我捡着个便宜,回去弄个大虎皮褥子。”
他说话的模样极随意,并不故作顽童姿态,却像极了一个少年。
他一边蹲下身鼓捣那只虎,一边顺口道:“我叫穆清游,在这儿住了有些年头了,你这个岁数的孩子也未必知道我。”
夜悬阳这辈子难得对谁客气,微微颔首,“穆前辈。”
“你还没说你是谁呢?跑这儿干嘛来了?”
“在下雪邙人士,来别云涧找一个姑娘。”
穆清游有点羡慕的撇撇嘴,“为了姑娘不顾一切啊,啧,年轻真好……什么姑娘?漂亮吗?”
悬阳点头,“漂亮。”
“可惜找错地儿了,这座山上没你要找的姑娘,”穆清游咧嘴笑了一下,突然又问:“只是来找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