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问雷谷外马蹄纷乱。
阿樘跳上屋顶远远数了一下,总共七个门派。他暗暗想:这么大动干戈的来,怕是很难轻易打发走了。
他叹了口气,从屋顶跳下来,脚刚一落地,一只手突然从背后钳住他的脖子……
问雷谷谷口。
七个门派原本雁字排开而来,进入狭窄的谷口却也只能强行收拢雁翅,人马并做纵列,长长的拖在后面。
在这群人面前摆着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灰突突的废灵石。
晏悉阶早已在等了。他未带一兵一卒,甚至未骑马、未佩剑,只一个人立在那儿,衣摆随风而动,风清月朗,顶天立地。
对面领头的又是蔚云府谢璞。自从谢青岫在别云涧受了伤,所有与夜悬阳鹿未识有牵扯的人都成了谢家的仇人,而问雷谷这位年轻的谷主,资历尚浅,却与那二人不清不楚,俨然就是他眼里最招恨的靶子。
谢璞坐在马上看着晏悉阶,“晏谷主这是在等我们吗?”
“各位远道而来,晏某自是要亲自相迎的。”
“晏谷主,我们也不是来喝茶的,开门见山,问雷谷卖给我们的灵石如今全成了一堆没用的破石头,这件事,你该给个说法吧?”
晏悉阶仍是一副谦谦君子貌,颔首施礼,“伺境石的确已损坏,给各门派造成了麻烦,晏某向诸位道歉,所有损失尽数由问雷谷来赔偿。”
“赔偿?晏谷主,这就是你相迎的诚意?”说这话的是壑玉山沈掌门。
晏悉阶平静的看向他,“依沈掌门之意,当如何处理?”
沈掌门冷哼一声,“晏谷主,这么多年,四境中哪个门派不是靠你这观境石来选贤任能?如今你突然告诉我们灵石全废了,那我们多年的规矩岂不成了笑话?这些损失,你又该怎么赔?”
晏悉阶刚要说话,身后突然有人开口:“没有观境石你就不会选人了?你们壑玉山怎么不直接摆一块观境石来做掌门?”
是阿樘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站在晏悉阶身后几步的位置,当着这么多人,晏谷主自是不好回身去拦他,只能侧过头低喝道:“住口!”
阿樘不吱声了。
晏悉阶缓了口气,依然态度温和,对沈掌门的方向施了一礼,“沈掌门,我这小随从无礼,还望勿要见怪。但仔细想来,他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无论何种灵器灵石都只是为人所用,却不可凌驾于人之上,观境石说到底也不过是工具而已,往后没有观境石,以您沈掌门的识人之明,选贤任能自然也不在话下。”
问雷谷的天选伺境师这辈子难得如此放低身段说几句恭维话,倒让沈掌门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还口。
旁边的谢璞点点头,“好,晏谷主,观境石之事,还有你这不懂事儿的小弟子,咱们暂且不提,但我听说晏谷主不知何时与寂牢尊使交情甚笃,这伺境石就是为了救夜悬阳才坏掉的,这件事,您也该给个说法吧?”
晏悉阶一脸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谢掌门,晏某不知您从何处听到如此荒谬的传言。我问雷谷历代谷主生老病死都不曾妄动伺境石,他夜悬阳何德何能,能让我牺牲整个问雷谷的前程去救他?各位掌门都是心明眼亮之人,切不可被谣言蒙蔽。”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你与鹿未识夜悬阳二人同进了闲岔关酒馆,晏谷主作何解释?”
“确有此事,碰巧而已,但这也不能说明我用伺境石救了夜悬阳。”
“夜悬阳无恶不作,鹿未识和他狼狈为奸,你和这二人勾结在一起,便是四境的罪人!”
晏悉阶原本强撑着的笑容慢慢散下去,“谢掌门,如果晏某没记错,蔚云府小公子谢青岫也对夜悬阳推崇至极……”
“我儿那是受了夜悬阳的蒙骗!正因如此,老夫更要将夜悬阳这个祸害斩草除根!”他用手里的马鞭指着晏悉阶,“老夫今天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交出夜悬阳,要么将伺境石恢复如初。”
这一马鞭正指着晏悉阶的鼻子。晏谷主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脸色阴下来,“倘若晏某都不选呢?”
一直在谢璞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抽剑指向晏悉阶,“若是都不选,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晏悉阶眯眼看他,“这位是……”
“蔚北袁氏新任家主,袁颂。”
一旁的密林中,阿廿正静静看着前面的一切,低声道:“袁家也来人了?看这架势,就是来找茬的……”
薄晓抱着刀站在她身边,“你杀了袁七,我杀了袁十四,他为何来找晏悉阶?”
才说了这两句,那边的袁颂突然反转手腕,一直袖箭直朝两人方向射来,竟准确的从阿廿和薄晓两人中间的缝隙穿过去。
袁颂高声道:“既然都是来问雷谷拜访的,二位姑娘因何不现身呢?”
薄晓冷笑,“这位新家主耳力倒是不错,快赶上我了。”
只听那边的袁颂回道:“多谢夸奖。”
阿廿握了握止戈剑,“走吧。”
二人轻身疾步,转瞬到了晏悉阶身边。
“鹿未识!”谢璞立刻急了,“晏悉阶,你果然和她勾结,快说,夜悬阳在哪儿?”
阿廿看着他,“谢掌门,你不是答应我等一个月吗?这才半个月,你就等不及了?在止戈面前应下的事,说反悔就反悔,可不太好吧?”
“当初允你一月期限,查的是夜悬阳危害四境之事,眼下找晏谷主要人,是因为夜悬阳害得伺境石被损毁,害四境不宁,这并不冲突。”
阿廿有点头疼,如今李倾苇死了,宿袂跑了,光凭几个小喽啰的供词和他们之前的推测,根本不够证明夜悬阳的清白。
她认真想了想,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对谢璞道:“谢掌门,晚辈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您聊聊。”
谢璞斜眼看她,“我们七个门派同进同退,鹿姑娘这些挑拨离间的小心思,还是免了吧!”
阿廿笑了笑,自顾自往下说道:“谢掌门多虑了,未识只是想关心一下谢小公子,不知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谢璞立刻警惕起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晚辈当然不敢耍花样,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想提醒您,谢小公子尚未痊愈,可不要让他在府中乱跑,”她停了一下,继而语速放得更慢,“若是不小心闯进了什么暗道机关受了损伤,谢掌门又要心疼了……”
谢璞先是一愣,紧接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被扎了似的,骤然绷紧了。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催马走出队列,到鹿未识面前,“你什么意思?”
阿廿对他温柔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罢了,不过和您今日的道听途说不一样,晚辈可是亲眼看见的……”
谢璞眯眼看着她,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壑玉山小公子随长辈前去蔚云府拜访,那小公子贪玩,甩掉随从一人乱跑,竟误打误撞闯入蔚云府密道,被其中机关射中。当谢璞发现时,小公子早已断了气,他怕壑玉山问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密道口封住,任凭壑玉山人如何寻找,都没再有丝毫消息。从此以后,壑玉山小公子便从世上彻底消失了……
谢掌门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料到,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被一只四处乱飞的念蝶看得一清二楚。
没人知道鹿未识当年究竟看过多少人的秘密,甚至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从来不屑以这些肮脏的东西去威胁谁,然而今天,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朝谢璞勾勾指头,示意他弯下腰,然后用仅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您忘了,我当年是可以念境化蝶的……谢前辈若是非要把传言当真,我也不介意把那些亲眼所见之事说出来给大家听听,正好沈掌门也在……”
她说这话时,余光正瞥见那耳力甚好的袁颂朝沈掌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中暗笑,看向谢璞的时候,便又笑得更甜了几分。
谢璞牙关紧绷,腮帮子都快碎了,努力挤出几个字,“你怕不是在诈我……”
“您怕不是想试试?”
二人对视许久,终是谢璞先避开了视线,“你要如何?”
“很简单,晚辈只想给问雷谷讨个安生,勿动刀兵,不结仇怨,至于晏谷主对各门派的亏欠,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他赔不起的我来赔,不知谢前辈意下如何?”
谢璞犹豫着,不看她,也不回答。
阿廿声音又低下去,“谢前辈,晚辈猜测各门派今日之所以敢来,是听说了夜悬阳已经受伤昏迷吧?倘若他此刻真的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你能把他如何?其余六个门派又能把他如何?说白了,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一同来此,不过互相倚仗利用罢了。您是前辈,很多事您比我看得清楚,何必要趟这趟浑水呢?”
谢璞瞟了她一眼,目光飘忽,似乎有些动摇,正犹豫着,不远处的袁颂突然开了口,“怎么?谢掌门打算明哲保身吗?”
谢璞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袁颂,才想起以袁颂的耳力,什么都听到了。他恶狠狠的看向鹿未识,“你耍我?”
然而阿廿已经退了数步,回到了薄晓和晏悉阶身边,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谢璞被困在了两个阵营之间的空地上,进退两难。
袁颂轻蔑的看着他,“谢掌门,您究竟有什么事儿不敢让沈掌门听见啊?”
一直有些发懵的沈掌门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看向谢璞,片刻后,记忆中关于几年前在蔚云府的某件事似乎又重新打开了闸门,让他打了个激灵,“谢璞,他说的,是不是当年我小儿失踪一事?这件事果然和你有关!”
谢璞有点慌,赶紧解释:“沈掌门,此事绝对与我无关!你莫要中了鹿未识的奸计!”
袁颂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若是与你无关,她刚才怎么会威胁到你呢?”
谢璞一时无言。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兴师问罪,转眼被问罪的换成了他自己。他气急败坏的瞪着袁颂,“姓袁的,你专门来挑事儿的吗?”
袁颂不语,回给他一个古怪的笑。
晏悉阶有点混乱,低声问阿廿:“你做什么了?他们怎么先内讧了?”
阿廿轻声回道:“蔚北袁氏没有朋友,袁颂完全不介意这场对峙中是谁先倒下,形势越是混乱,他们便越是如鱼得水。当初袁七就是这样,袁十四也是如此,所以我赌袁颂也是来搅浑水的……”
“可若是袁颂不搅局呢?”
“那还能威胁到谢璞啊。”
“威胁人还带两头堵的,你这都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