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悬阳并不是不想找张涯,只是问雷谷那条魑魅火蛇撞向他后背的时候,烧破了好大一块皮肉,顺带把那道血契符也一起毁了。
舍寻拼了老命给他徒弟收了几个忠仆,一个叛主而死,另外三个被一条蛇释放,一夜之间重回自由……
张涯是最先发现血契失效的,赶紧撒下人去查问。然而一场灾祸过后的问雷谷跟当初的风蝉山一样壁垒森严,竟探不出什么准确的消息。
张大阁主连夜赶往闲岔关,果然,吴钊的血契也成了一片灰暗。
二人彻夜未眠之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判断:小尊使可能已经死了。
他们二人都比夜悬阳年纪大些,看着夜悬阳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生不出多少重获自由的欢喜,更多是悲痛和惋惜。
吴钊默默给夜悬阳做了个牌位,每日供上大鱼大肉,生怕这位饕餮似的小尊使到那边儿吃不饱。山珍海味摆满了一供桌,吴掌柜仍担心夜悬阳吃得不尽兴,于是磨刀霍霍转向张涯的召月麒麟。
小酒馆后院,张涯正抱着自己的宝贝大畜生跟吴钊对峙,一只传信的小地灵从他脚下冒出来,跳到召月麒麟头上朝他龇牙。
张涯伸出大手在它头上轻轻抚了三下,那小东西慢慢舒展了蜷缩的右耳,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小卷纸来。
张涯把纸卷展开就笑了,“果然……”
吴钊还举着菜刀,“啥?”
“有人在蔚云府见到小尊使了。”
“还活着?我刚给他过完头七……”
张涯瞪了他一眼,把纸条递过去。
吴钊边看边用菜刀背蹭着脑袋,丧气的脸被突如其来的欣喜冲撞得五官凌乱,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理智,“既然人还活着,为啥血契失效了?小尊使要跟咱们绝交?”
张涯翻身上了坐骑,“我去看看便知。”
张大阁主人比话音跑得还快,没等吴钊回答,他已经没影了。
吴掌柜耸耸肩,“平乘阁也该整治整治了,自己人查不到有用的,倒是让几个逃犯歪打正着,这阁主当的,啧啧……”
张涯修念境独修一门耳力,谁家的猫打个喷嚏他都能在几里开外听得真切,但他自然是没功夫折回去收拾吴钊的。
他此刻是真的担心夜悬阳的安危。
夜悬阳在蔚北的伤势他比谁都清楚,又在问雷谷遭逢大难,哪怕还留着一条性命,也定然岌岌可危。他必须走得快一点,否则那些亡命之徒发现了夜悬阳的底细,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张涯猜得没错,他们家小尊使的确过得不舒坦。
但不是因为性命垂危,而是因为谢家那小子实在黏人得紧。
谢青岫自从见了夜悬阳一次,便日日要找过来。悬阳虽然有风生兽续命,但伤势实在是重了些,拖着那条破腿,能走的路很有限,根本躲不开谢青岫的狗鼻子。
他自然不是怕一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如此殷勤,早晚会把他老爹谢璞招来——悬阳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对付一个爱子如命的老爹了。
前思后想之后,尊使大人想了个自己都无奈的主意。
他薅了一把味道奇臭的野草捣碎,涂在自己的外衣上,用臭味遮住了浑身难掩的血味。然后,他又强忍着伤痛蹚水过了条小河,总算躲开了那个拜师上瘾的孩子。
他实在有些累,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没留意无恕顺着袖子滑了出来,在斑驳树影下闪着银亮亮的光。
巧得很,被几个乞丐撞见了……
张涯赶到的时候,几个乞丐正咬牙切齿的扯着银链,妄图把这宝贝从那个脏兮兮的流浪汉身上拽走,树下的人睡得像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抱着手臂岿然不动,连无恕都没还手。
张涯几招把乞丐们放倒,上前去探夜悬阳的鼻息。
悬阳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歪了歪头继续睡。
张大阁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轻声问:“连乞丐都打不过了?”
“累……”
这祖宗身上臭味实在有点上头,张涯解下披风给他遮了遮,然后屏着呼吸把他扶到召月麒麟背上,那畜生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前挪步。
蔚云府一间客栈里,夜悬阳足足洗了三大桶水才总算把自己洗出点人样来。
他瘦得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后背的皮几乎全烧破了,幸而有风生兽的灵力顶着,伤口愈合的还算快,赤红的一块新肉长在惨白的皮上,多少有点瘆人。
张涯拿了药进来,扫一眼就知道血契为什么不灵了。
他犹豫了一下,“伤口长得挺快。”
“我把风生兽吃了。”
张涯给他递药的手微微一顿,故作漫不经心,“后背的血契烧没了。”
“我知道,”悬阳慢慢接过去,语气平静,“今后可以不用跟着我。”
张大阁主无波无澜,回以同样平静的语气,“总不至于眼看你受苦。”
夜悬阳没再说话,轻轻点了下头,平静的上药,更衣,然后把自己窝在床榻上,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他太累了,素来机警的睡姿也垮下去,头微微往一侧埋,眼皮闭得紧紧的。无恕随着他略粗重的呼吸发出零零碎碎的碰撞声,像是在他周围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张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
张大阁主初见夜悬阳时,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干瘦干瘦的,跟在舍寻身后,周身冒着压不住的戾气。他们立下血契,他低头向小主人施礼,那孩子故作云淡风轻,腰杆却刻意拔得笔直,少年人的自尊和矜傲尽收眼底。
如今的夜悬阳早已不需要用这样稚嫩的方式让人畏惧,但也再没有人将他护在身后,给他准备一条又一条的退路了。哪怕他前几日在问雷谷死了,也只有青蝇吊客和几个偷偷在酒馆里给他供奉的旧人。
或许,还有个会偷偷思念起他的姑娘,但那姑娘必然是不敢诉与外人知的……
张涯默默给他盖好被子,转身出去了。
当晚,平乘阁所经营的某个地下钱庄里,报信的男人喜气盈盈的走进来,再也没能走出去。
次日,蔚云府周遭大小门户有几个小厮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有心人留意到,这些失踪的男人似乎都是最近几个月才来到此处的,算起风蝉山大乱的日子,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两日后,客栈里昏睡的人终于醒了。
他安静的吃下了满满一桌子饭菜,总算重拾了一点活气。
张涯坐在一旁陪他,等着他开口。
谁料小畜生撂下筷子,开口便是一句:“血契已解,你我殊途。”
这突如其来的生疏,张涯是有预料的。夜悬阳看似无所顾忌,实则矜傲的要命,如今血契解了,他是断不会再拴着这几个人的。
张涯有点想笑。许是因为年长一些,他总下意识把夜悬阳当成个本事不俗的小兄弟,如今血契破了,这小尊使在他眼里更像个犟脾气的孩子。
当然,这些可不敢让夜悬阳知道。
他不动声色的回道:“血契虽解,旧人犹在,小尊使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在下仍效犬马之劳。”
他说的是真心话,悬阳也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但还是摇摇头,“不必了,我是个吃了自己灵兽的人。”
张涯皱了眉,听懂了夜悬阳未宣之于口的后半句:我不值得你效劳……
但他还是假装听不懂,“小尊使不必担忧,你有驯服天下灵兽的本事,等伤养好了便可再寻一只新灵兽……当然,我的召月麒麟可不能给你……”
这粗人插科打混的本事的确比吴钊差得太远,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默默闭了嘴。
夜悬阳一直半垂着的眼皮挑起来看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驿兽阁如今谁主事?”
“当初阮契阔身边的一个副使,平平庸才。”
“嗯。”
“小尊使打算取驿兽阁为己用?”
“嗯。”
“需要在下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
张涯知道他的意思,沉吟半晌,默默起身朝夜悬阳施了个礼,“平乘阁暗桩遍布天下,小尊使可随时唤我……张涯此生愿为小尊使效力。”
“嗯。”
张涯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这个留着吧,可能会用得到。”
那是一张庐山雾面具。
“多谢。”
张大阁主又站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没必要留在这儿了,迈步离开。
在他关上房门的一刻,悬阳听到门缝外透进来几个字:“尊使,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