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岫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外衣没了。
哆哆嗦嗦挪到破庙门口,里面没人,烤过肉的柴火只剩一片焦黑,地上丢着带血的狗皮和一堆骨头。
那骨头的分量看得谢青岫腮帮子发酸,由衷暗叹:不愧是寂牢尊使,食量真大!
他像个捡狼食的小狗,在一堆残剩的东西里扒拉出一小块还算完整的肉,囫囵填进肚子,觉得自己也有几分像夜悬阳了。前一晚的热血又重新燃了起来,贼心不死的顺着血腥味往外踅摸。
离破庙不到三里的一处浅谈,夜悬阳正在清理腿上的伤口。
烂得乱七八糟的小腿又冒出些脓来,需用匕首剜去腐肉,手起刀落时,他除了额头冒了汗,竟看不出有丝毫表情。
腐肉剔除,鲜血流下来,他把从那小孩身上顺来的外衣撕成布条,把伤口重新裹好。
做完这些,悬阳下意识伸了伸腿,要召唤风生兽的手抬到半截,又慢慢放下。
他差点忘了,那只总是老老实实给他做垫腿的小兽,已经不在了……
那日从问雷谷大火中被拎出来,夜悬阳已经奄奄一息,隐约看见风生兽正蹲在他身边,湿漉漉的舔着他烧得皮肉焦枯的手掌。
那个救了他性命的神秘人蹲到他面前探了一下他的脉息,然后摇了摇头,伸手把风生兽拎走了。
他无力追问,浑浑噩噩,只觉得那人像极了他自己,又绝不可能是他自己。
这浮尘间有如此本事,又能有心救他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半个。
总不可能是师父显灵了……
悬阳头疼得天崩地裂,冷汗黏浊的梦里,那个模糊的人影一会儿是他自己的脸,一会儿是舍寻的脸,再一会儿,又化成一条锁着铁链的恶兽,咆哮着朝他扑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掰开他的嘴,送下一摊黏糊糊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在颠簸,似乎有人带他行路。那人隔三差五喂些东西给他,也不知是什么,便这样昏天黑地过了几日。等彻底清醒时,人便已在一处破庙,救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从始至终,悬阳都没能看清那个黑衣人的脸。
而在他手边,留着半张青黑带血的风生兽的皮……
风生兽,南海风狸,入药可续命,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当初风翕要他去捉风生兽,目的也正在于此。
然此兽已认他为主,杀它续命便如同虎毒食子,哪怕悬阳此前被袁七炸得半死,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那人救了他的命,却也实实在在给他留下了一桩奇耻大辱——寂牢尊使吃了自己的灵兽。
他拄着残破的庙门干呕了许久,直呕得冷汗横流,汗水冲开了脸上干涸的血迹流到他嘴里,又咸又腥,呛得他睁不开眼。
寂牢尊使,平生最讨厌凄风冷雨,如今却靠在一个陌生凋败的小破庙里,沦落成了他平生最厌恶的样子。
好在老天爷还算给面子,没降一场雨来寒碜他。
只是腐朽的木门被捏得吱吱作响,碎屑窸窣零落声中,不知是谁好长好长的一声叹息。
那叹息声渐渐沉下去,尾音里藏着一声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呜咽…………
夜悬阳回过神,眼前仍是水草丰茂的浅谈。他对着清泠泠的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洗了把脸,露出消瘦了一大圈的面容来。
然后,他听到身后有个怯怯的少年音叫他,“尊使……”
悬阳面无表情,根本没打算理他。这年头的公子哥儿的确活得太舒坦了,好端端放着人的日子不过,偏要跟着鬼。
小孩却已经凑了过来,倒头便拜,“尊使,您昨天救了我的性命,我愿拜您为师,为您鞍前马后!”
夜悬阳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闭眸静坐。
那孩子抬头偷偷打量夜悬阳打理干净的脸,眼前一亮,“原来尊使长得一点也不凶!我就知道外面那些谣传都是假的!”
闭眼的时候的确不凶,但睁眼就不一定了。
悬阳挑开一点眼皮看他,小孩方才还略显兴奋的脸瞬间僵了,腮帮子抽搐了一下。
悬阳把眼睛闭回去,“滚吧。”
“我不,我知道尊使是面冷心热,否则您昨天就不会救我了!”
悬阳默默后悔。
昨晚那少年与鬣狗对峙之时,月光下某个鱼死网破的眼神像极了当初的鹿未识,悬阳有一瞬恍惚,鬼使神差的出了手……
如今看来,这死皮赖脸的架势也很像鹿未识。
可天地浩大,谅是再多倔强灵透不服输的孩子,也只有那一个鹿未识罢了……
谢青岫见他不说话,又蹬鼻子上脸的往前凑了凑,“我知道您眼下不方便有人跟随,我每天偷偷过来,给您带衣服和食物,好不好?哦对,药,还给您带药……或者,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你尾巴太大了。”
少年一愣,猛然回头四下看去,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那几个人他认识。
小孩像个被点的炮仗,红着脸大步流星冲过去,还没等发火儿,那几人已经围上来,“少爷,我们可算找到您了!”
“谢天谢地,小祖宗您可担心死我们了。”
“少爷您怎么受伤了?脸上还有血……咱快回家找大夫!”
原打算跟着大英雄行走江湖的少年被一群人婆婆妈妈的围着,面子自然是挂不住,“我不是说了别跟着吗?谁让你们来找我的?”
“少爷,您要是再不回去,老爷会把我们打死的!”
谢青岫死犟,“跟我爹娘说别来找我,我要跟师父学艺了!”
小厮已经快哭了,“少爷,您隔三差五就说遇到高人要拜师学艺,都被骗了多少次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
他挥手朝水滩边指去,碧波青草一沙鸥,唯独没有他口中的“高人”。
谢青岫急了,“人呢?”
“哪儿有人啊少爷……”
“一群饭桶,就知道添乱!都怪你们!”
他转身就要跑回去找,两个小厮直接扑过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腿,“少爷咱回去吧,您还受着伤呢!”
“我说了不回去!”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几个,您要是不回去,我们又要挨板子了……”
谢青岫不吱声了。
小厮这句话倒是不假。
谢家这位小公子天生是个犟脾气,可偏偏长了一副软心肠,对付这样的孩子,打死他都不会低头,但打他身边的人就百试百灵。
然而这次,谢青岫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行,咱们这次回去,我把私存的钱给你们拿去分了,再给你们写封信,送你们去别家宅子讨生活,免得再被我牵连。”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知道谢青岫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正要再劝几句,那少年摆了摆手,直接带头往回走了。
小少爷犟着脾气,又心事重重,并未发现平日里对他最殷勤的那个小厮此时正走在最后,脚步虚飘,汗如雨下……
入夜,蔚云府的小门房里,有人缩在墙角抖如筛糠。
旁边几人也是面色铁青,“你确定是他?”
那人的手指都快咬烂了,“不会错的,我入寂牢的第一天就赶上他接任,他化成灰都认得……”
“他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说已经死在问雷谷了吗?”
那人话音已经抖得快听不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只有他让别人死的份儿,谁能要得了他的命?”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他若是知道我们这么多人藏在这边,那我们不是死定了……”
“行了!瞧你们一个个的怂样!”一直靠在门边闷声不响的男人开口了,“寂牢都没了,还怕他作甚?如今他夜悬阳才是过街老鼠,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呢,哪儿有功夫抓人?再说,当初在风蝉山,就是他放我们出来的,你们忘了?”
“大哥,他那时候明明是在利用我们搅乱风蝉山,哪里是真心放我们出来的?”
被唤作大哥的男人抬腿踹了他一脚,“你他娘的能不能长点脑子,真心放你出来?他是疯了还是癫了?凭什么放你出来?”
被踹的人老老实实缩在墙角,已经哭出声了,“那……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我一想到尊使就在附近,我喘气儿都哆嗦……”
旁边儿的人也应和,“是啊大哥,虽然他未必是冲着咱们来的,可是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瘆得慌,咱们还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大哥”抱着手臂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最近……搭上了条线,只要咱们把夜悬阳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自然有人会告诉他那些死对头,到时候有的是厉害的人物来找夜悬阳的麻烦,有谢家小少爷挡在前面,没人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缩在墙角的人终于抬起了脑袋,“大哥,你搭上什么厉害的线了?”
“大哥”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疤都在往上扬,语气掩不住的得意,“平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