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沐叶湖中,有舟夜泛。
船舱内是几个公子模样的人把酒对谈,船舱外悬着一盏纱灯,不知是谁画了只青鹿上去,寥寥几条线倒也灵动。水纹时而随风痕荡上几荡,青鹿也就随之轻轻跃起。
是以,某个跌跌撞撞的黑影瞧见了那盏纱灯,便莫名循着过去。
今日是蔚云府小公子谢青岫的生辰,谢小公子素来不喜逢迎场面,嫌恶家中摆宴吵闹,便约了三两知己到湖中泛舟。
酒未过三巡,头顶传来“砰”一声巨响,潮湿的夜风卷着纷飞的碎屑没头没脑的往谢青岫身上砸。他一时间不敢抬头,但很明显,是船顶破了。
谢小公子皱了皱眉,在湿木味、霉灰味和舱中残酒味中辨别出了一丝……血腥气。
还没来得及错愕,眼前多了个人——如果那东西还能算是个人的话。
那“人”与其说是跳下来,不如说是摔下来的,一具躯体没有任何缓冲的撂在地上,众人几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这位不速之客拄着一把长刀慢悠悠爬起来,在一船人瞠目之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撑着自己,不一会儿,竟神乎其神的站直了。
他瘦得像一片影子,黑衣上尽是破洞,好像被烧过,一条腿几乎烂了,已经结痂的血肉中隐约可见骨头的白茬, 散发着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寒意,好像阎王殿里漏逃了一只幽魂到这沐叶湖上。
这船不大,几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都未弱冠,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呆立着动也不敢动。
来人没有遮面,满脸血污和尘土,比面具还好用,只见得一双眼睛,冷硬而阴森。
他慢悠悠的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搭在了谢青岫身上。
谢小公子后脊背发凉,愣愣看着对方,眼都不敢眨一下。
黑衣人慢慢张口,“钱……”
他的声音比身体还要残破,听起来刮骨刺心。
谢青岫身后的小厮先反应了过来,从腰中掏出钱袋,故意掂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你……要钱是吧?给你钱!”
他使了个大劲儿,把钱袋远远丢在角落。
黑衣人连动都没动,依然盯着谢青岫,“你,把所有人的钱装在一起……给我。”
谢青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目光偷偷越过劫匪,看向他的身后。
那里,另一个少年正暗自把自己缩成一只蹑手蹑脚的猫,单手抄起酒坛,瞄准机会朝这个似已垂危的不速之客后脑勺砸去。
“啪!”
瓷片碎裂声中,一道血流从劫匪后颈的发际漫出来,又钻进他脏兮兮的衣领,留下一截暗红的溪河。
劫匪晃了晃,好像并没有被砸疼,而是吓了一跳。然后,他撑着刀转身看着这个作死的少年。
就这么一眼,少年一屁股坐到地上,软成一滩泥,双手不慎按在了酒坛的碎瓷片上,惨叫穿透云霄。
劫匪似乎很不耐烦,又转回头看谢青岫,刀柄敲敲谢小公子的脖子,依然是那一个字:“钱。”
他说话的样子含糊而虚弱,似乎马上就要断气,可似乎又有本事顷刻间弄死所有人,谢青岫审时度势,没骨气的乖乖点头。
无人再敢造次,就算这位劫匪爷爷今晚归天,他们也得老老实实的凑上几车纸钱,还要毕恭毕敬的跪着烧。
几个人规规矩矩贴墙站一排,掏光了浑身上下的值钱物什,连瘫在地上的那位都没放过。等谢青岫凑满了一袋钱,黑衣人已经就着灰尘碎屑吞掉了一桌子酒菜。
谢青岫故作胆怯,眼睛却一直偷偷盯他,那劫匪抬袖的间隙,破漏的衣衫间有东西闪了一下,似乎是一截银链……
少年心里一动,又立刻把头垂下。
劫匪倒也是个讲究人,吃饱了揣上钱便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拄刀踮地飞身,顺着棚顶的窟窿消失了。
等他带起的烟尘完全落定,船舱里依然静静的。
不知的过了多久,谢青岫突然回过神来,“靠岸!快快……”
几个少年也吓得不轻,只以为他要回家,也连声让船家靠岸。
谁料船还没到岸边,谢青岫已经等不及了,直接点着船头飞身上岸,顾不得靴子被浅滩浸湿,扔下一句“不必跟随”,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少年的念境也算极灵,虽然尚不能驾驭五感,但嗅觉已经极为敏锐了,最好的猎犬都不如他管用。
他循着那人的气味一路追过去,终于在一间半塌的破庙里看到了那个黑影。
庙里的泥胎菩萨早就剥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漆,剩下半弯眉目依稀可辨出慈祥,那鬼魅似的黑影便坐在泥像面前蜷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支着,单刀撑地,远远看去,像是半跪着。
幽冥半跪菩萨庙,看得谢青岫后脊梁阵阵发寒。
正呆愣着,那人突然回过头,在沉沉的黑夜里准确的看向了他。
谢青岫毕竟还年少,方才的一腔热血突然就被恐惧浇退了,下意识的想跑,那人已经到了他面前,单手钳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清瘦的脸红涨起来,生疼的喉咙勉强挤出的话音已经变调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夜……”
他刚说出“夜”字,那人手腕一转将他摔到地上,出手并不很重,明显没想要他的命。
谢青岫拍拍屁股上的土,还是不死心,“你是……寂牢尊使,对不对?我刚才……我看见你的银链了!”
那人并不理他,转身又回到破庙里,还是方才的姿势,静静坐着。
谢家的小孩就老老实实的蹲在庙门外看着他,好奇中藏着畏惧,像是打量一把慕名已久的上古邪器。
庙中人背对着门,背影微微有些佝偻,许久也没动一下,好像是睡着了。
谢青岫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爬过去,一点一点凑近……
还有几步的距离,那静坐的人突然反手提刀,谢青岫还没来得及眨眼,刀尖已经离他喉咙不足一寸。
少年一阵头皮发麻,下意识开口大叫:“尊使饶命!我没有恶意!”
黑衣人始终没回头,刀尖又朝前探了一点,在谢青岫的脖子上刺出一点血来。
谢小公子来了拼劲儿,干脆闭着眼死磕到底,“我知道尊使不是滥杀无辜之人!我景仰您的本事很久了,我想拜您为师!”
黑衣人的刀停顿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谢青岫默默松了口气,一口气没喘完,那把刀凌空转了半圈,换做刀柄在前,直接杵在他肚子上。
少年被杵了个屁墩儿,捂着肚子闷哼,却还是不死心,“尊使,我叫谢青岫,是蔚云府谢家的孩子,我自小便听着尊使的故事长大,尊使黑袍银链,一人便可镇压整个寂牢,着实令晚辈景仰……”
这回,黑衣人回头瞟了谢青岫一眼,沉沉说了一个字,“滚。”
“我不滚,您就是寂牢尊使对不对!”
“别逼我杀你。”
“您不会的,虽然外面都说您是凶神恶煞,但我知道,您一个人镇压着那么多大奸大恶之徒,若非心思刚毅,断不可能如此坚守,这样的人,定然不会乱杀无辜的!”
这通口不择言的马屁,拍得黑袍之人掩在乱发下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的确不会乱杀无辜,他连死有余辜之人都杀不掉。
谢青岫见他没否认,又小心翼翼的往前蹭了一下,“尊使,我听说您前些天在问雷谷……”
这次,黑衣人是真的烦了,没等少年说完,便提溜着他的领子往外走,直接丢出数丈开外。
少年摔得半天爬不起来,勉强起身,却仍是不肯走,可怜巴巴的蜷在外面的一棵树下,大有要程门立雪、感天动地的架势。
谢青岫吃了秤砣铁了心,殊不知庙里那位本就是一颗铁铸的心。这浮尘间唯一能让他柔软几分的人已经不要他了,此刻就算那孩子死在外面,他也不会挑一下眼皮……
月照中天,庙里庙外两个人都开始闭目浅寐。
谢青岫朦朦胧胧间嗅到了一股诡异的臭味,猛然睁开眼,七八条眼中带血的鬣狗正伏在不远处对他磨牙。
少年无声打了个冷战,竖着一身汗毛默默往树后躲,鬣狗们却毫不留情的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谢青岫挣扎着踢开身上的两条鬣狗,腾出一点空隙翻了个身,默默抽出腰间的匕首,整个人匍匐在地,与鬣狗们对峙。月色下那一双眼睛倒也有几分野气,像极了一匹不甘赴死的小狼。
可惜小狼还未长出獠牙,终是敌不过恶畜围攻,一阵缠斗之后,鬣狗还剩一半,谢青岫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他咬牙撑着树爬起来,再次挥刀向鬣狗而去,刀锋刺中了一条,却躲闪不及,被另一条叼住了腿,整个人被扯倒在地。
又一条鬣狗冲过来,张开腥臭的嘴对着他的脖子便要咬,却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柄短刀,侧穿过鬣狗的脖子,直接将那畜生钉在一旁的树上。
鬣狗们像是被什么吓到了,纷纷回头看去,见一黑衣人影无声立于几步之外,袖间松垮垮垂下一截银链,像是要勾魂索命一般。
畜生天生害怕更厉害的畜生,鬣狗们见了他,默默退离了谢青岫周围,然后转头,没命的跑了。
谢青岫喘着粗气傻笑,“我就知道尊使不会见死不救的!”
黑衣人看都没看他,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拔出短刀,然后低头踢了踢地上几条死狗,拎起最大的一条,转身回破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