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悉阶追赶出来的时候，问雷谷林间起了火。
那火光只烧到圆形林阵的边缘便不再往外蔓延，像是有人提早防范了这场灾祸。
悬阳身上的衣服都被烧破了，脊背疼得抬不起来，勉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念动护身术穿过火海，几乎四肢并行的踉跄奔逃。
马上要到火光边缘，身后突然一道灼烫的力量撞到他背后。悬阳猝不及防，护身术顷刻就破了，人摔倒在地，努力撑起半身，目光对上了一条火蛇嘶嘶的信子。
他立刻明白了方才嗅到的妖兽味从何而来，这个林阵真正的杀机并不在于那堆木头，而在于有人诱他动火，引出这条藏于底下的魑魅火蛇。
魑魅火蛇和伏坤鼠一样，一生只忠于一个主人，哪怕主人死了，也断不会再听从其他任何人的命令。谅他夜悬阳有千百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擒妖本事，在这条蛇面前都毫无作用。
晏朝宜这老贼，若不是身体太差，凭借这番筹谋，怕是能把四境十九门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悬阳呸了一口嘴里的血，勉强站起来。
脊梁骨稍微动一点就疼得浑身哆嗦，只能半屈着。没了护身术，四周的火立刻烘出了他身上的水，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又很快被烤干，整个人活像一条被架在壁炉上的生烤的野禽，浑身上下写满了垂死——除了一双不服输的眼睛。
那双眼睛哪怕已经被烤得干涸咸涩，依然能锐利的告诉对面的妖兽：只要一息尚存，他夜悬阳就断不可能任谁宰割。
腰上的软剑早就随着烧破的衣服一道丢了，他抽出靴筒里的匕首，拉起奄奄一息的无恕，静静跟火蛇对峙。
困兽之斗往往能绝地反击，那条火蛇似乎也懂深浅，见夜悬阳孤注一掷的模样，它并不轻举妄动，而是扭动身子，慢慢绕着悬阳盘桓起来。
几丈长的蛇身燃着炙红的火，很快把悬阳圈在中间，圈子随着它的爬行逐渐缩小，尊使大人像一座被围困得弹尽粮绝的孤城，暗暗怀疑这条蛇读过兵法。
他浑身都被烤干了，再接下来就离烤熟不远了，心知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那蛇却突然高高竖起头颅，金色的眼睛带着火光朝他逼近。
悬阳将无恕凝起一点冰霜，挥手拴住蛇头，火蛇被这寒意一激，猛一挣扎，悬阳借着它甩动的力道凌空翻起，跳出蛇身的缠绕，身子却再也撑不住了，单膝点地，几乎是砸到了地上。
怎奈无恕这一点冰霜也只够撑片刻，悬阳再抬头的功夫，火焰已顺着银链朝他的手烧过来，转眼间燃着了他半截衣袖。
灼烧的痛苦让他再也顾不上许多，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抡起无恕，将另一端缠绕的火蛇远远摔出，然后拼命朝反方向逃去。
身后传来魑魅火蛇的怪叫，似乎周围更热了几分，他知道火蛇重新追上来了，还有人群的喊叫和脚步声，可惜悬阳已经连回头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默默的想，倘若他在这场火中烧成一把灰，鹿未识的念境也会随之飞灰烟灭吗？
还是会脱离他的肉体，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若真如此，她会不会从那尚存温热的念境里触到他的确存在过的几分真心实意？
或者继续误会下去也好，不知情者多喟叹，少痛惜……
悬阳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勉强看到几双脚停在他面前，紧接着，是一把冰凉的剑拍了拍他烤得炙痛的脸。
他听到晏悉阶的声音里藏不住的恨意，“夜悬阳，你我本无冤无仇，何必到如此地步？”
的确无冤无仇，但如何到这般田地，得去问你那做了鬼的爹了……
回答他的是夜悬阳嘴里冒出的血沫。
晏悉阶没再说话，悬阳听到他长剑高高举起，划破了周围炙热的空气。
“呛啷”一声，剑身并未落下。
一个黑袍之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挡在了悬阳和晏悉阶中间。
夜悬阳的视线已经蒙上了血色，只隐约看得出那人高大的骨骼撑着宽松衣袍，背影笔直，好像是他灵魂出窍幻化的另一个自己。
他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
还是他娘的见了鬼。
那黑袍人和他一样话少，一言不发便动了手，悬阳在兵荒马乱的打斗声中静静闭上了眼，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仿佛有个深渊，他跌入其中，一直坠下去……
……
问雷谷通往别云涧的路上，一辆东行的马车里，鹿未识猛然睁开眼。
她坐起身，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车里只有她和薄晓。天还没亮，薄晓什么都看不见，听见她惊醒，下意识问：“你做噩梦了？”
“我倒是想。”
薄晓浑浊的眼珠翻了个白眼，摸索着抚上阿廿的头，“烫死个人了，本来就缺心眼，再这么烧下去非彻底傻了不可，等我叫哥来……”
阿廿按住她的手，“别叫他，我有话问你。”
“有什么话比你的命还重要？”
“很重要……”阿廿并不退让，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开口就问：“你杀死袁十四之前，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薄晓一愣，神色间多了点愤恨，“我才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
“那你是怎么会知道他关在何处的？”
“院子里洒扫的两个仆役说闲话，瞎子耳朵都很灵，我听到了。”
“关押他的私牢没有人看守吗？”
“我是趁着看守离开偷偷潜进去的，里面还有几个小徒，几招就打晕了……”
许是阿廿有些急了，薄晓犯了别扭，“你干嘛？审我啊？”
阿廿眯起眼，“袁十四不是普通人，关押他的地方必然极为严密，区区洒扫仆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如果你能那么容易就潜进去，那么袁十四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的逃出来？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吗？就好像有人故意让你得了机会去杀他一样。”
薄晓干巴巴的张了两下嘴，没回答，假装掀开车帘往外看。
阿廿拍掉她的手，“别装了，你能看见什么？”
“你凶什么凶啊！”
“我问你话呢！”
难得鹿未识如此严肃，薄晓一时间有点犯愣，竟也不敢反驳。她缓了一会儿，慢吞吞答道：“我当时的确有些冲动，一刀下去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可是已经晚了……”
她犹豫了一下，又死鸭子嘴硬的给自己找台阶下，“反正，袁十四死有余辜，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阿廿深深叹了口气，“他自然死有余辜，但他活着比死了有用，我还有很多事没问他……”
薄晓不作声了。
阿廿知道她的尴尬，事已至此，无力回天，自然也无需再多言了。
两人都安静下来。马车摇摇晃晃又行了一段路，阿廿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夜悬阳怎么样了？”
“他？你怎么还惦记他？”
“我说我是随口一问，你也不会信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没做梦，却又好像恍惚看见了什么，似乎和他有关。”
“你看见什么了？”
“看不清，也记不得，稀里糊涂的。”
外面的天正慢慢亮起来，薄晓逐渐恢复清澈的视线里看到了鹿未识的脸。
伤痕累累的鹿未识沉沉闭着眼，脸上的几处咬痕正是肿胀发紫的时候，脸都显得胖了些，却莫名让人觉得苍白，丝丝缕缕的晨光透过车帘照进来，倏忽间结满了愁郁，赶也赶不走。
薄晓犹豫了一下，轻声叫她：“喂，你还好吧？”
阿廿没睁眼，只不轻不重的回了她一句：“不知道，我可能真的烧坏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