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廿可能是被噙住呼吸太久,有点憋傻了,脑袋一直懵着。
等她终于从晕头转向的空白中缓过神来,天已经快黑了。她独自坐在洞口,看远处孤山的轮廓在残红的云里摇曳。
尊使大人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半寐,留出一点眼缝看她,一隙眸光中的温柔难得一见。
冷不防阿廿开口叫他:“尊使,等你查到了真相,你会做什么?”
他微微收敛了笑容,“给师父报仇。”
“然后呢?”
“解开身上的银链。”
“哦……”她语气依然轻快,只是余音有些涩。
他支棱着长腿坐到她旁边,“然后找一处隔山远水的蛮荒之地,做个野崽子,等着被我那菩萨心肠的小师姐捡回家。”
阿廿终于笑了,从袖子里抽出一个银闪闪的小物件递到他手上,“还给你。”
那是把小小的钥匙。
他将她放在囚笼里的那晚,在她手心里留下了这把钥匙。
“留着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把你救了。”
阿廿佯嗔:“尊使把我关进笼子,又给我留了钥匙,既想利用我,还想要我谢谢你,会不会太贪心了点?”
“那你为何不逃?”
“来都来了,我也想看看热闹。”
悬阳笑,“看来我跟你说的取舍,都白说了。”
“我有取舍啊,我取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能比你的命重要?”
“我以为你不会让我死的……”
她说得极自然,悬阳心底却莫名跳乱了一下。
鹿未识好像总能轻而易举的原谅他所有的行径,无论是冷漠、利用或是伤害,她赌气永远不超过三句,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卑劣。
如果说之前的温驯是奉薄云天之命留在他身边,那如今呢?褪去了别云涧小师姐的任务,她依然像个一颗糖就能拐走的傻孩子,柔软得让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阿廿弯弯的笑眼成了四周唯一明亮的东西,悬阳用大手揉揉她的脑袋,“天黑了,早点睡吧。”
小姑娘顺势把脸埋进他臂弯里,“还不困呢。”
悬阳怕无恕硌到她,换了个姿势,让她枕在自己膝头,轻轻拍她的背,“那就再呆一会儿。”
“嗯……”她没话找话,“尊使,这林子好大,会不会有妖兽啊?”
“几只小兽还是有的。”
“那你见过的最大的妖兽是什么样的?”
“半个宫殿那么大。”
“那最小的呢?”
他笑笑,没再回答。她这样漫无目的的瞎扯,只是舍不得睡去而已,因为天再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要回到蔚北,再一次成为敌人了。
小姑娘还在说话,“尊使,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不嫌我讲得无聊吗?”
“那你讲个好听的,”她小猫似的蹭着他的膝头,软得几乎要化了,“好不好?”
夜悬阳的心也跟着软下来,温声应着:“好。”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脾气居然可以这么好,竟真的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可她就这样在他身边,楚楚怜人又小心翼翼,像极了当年那只念蝶,除了顺着她,再没有其他办法。
他沉了沉心思,从自己满脑子阴森晦暗的故事中扒拉出一个勉强能见得光的,慢慢开口:“从前有个人,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鹿,他害怕鹿被人发现,就把它藏到沟里,再用柴草遮起来。可是他藏的太好了,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找不到小鹿藏在哪儿了。”
“那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再也没找到他的小鹿,只好骗自己说,或许他并没有捡到过它,这一切都只是梦而已。”
阿廿顿了顿,突然抬头看他,“那万一小鹿还记得他怎么办?说不定它一直在等那个人回来呢……”
悬阳在黑暗中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缓言:“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把鹿打死了,从头到尾,只是为了吃鹿肉而已。”
阿廿停顿了一会儿,不再说话了,耷拉着脑袋,看不见她的神色。
四下静寂,悬阳长臂半环着她,“故事讲完了,早点睡吧。”
她躲开他的手,“你讲故事真的很无聊……”
“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我知道啊,”她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声音微微发颤,“可我现在不想知道了,不行吗?”
“行,我们阿廿说什么都行。”他低头贴着她的眼睛,那里微微潮湿,带着一点委屈的咸涩味。
他皱眉吻她,小姑娘低头躲掉了,声音细弱:“你说,他以后还会想起那只小鹿吗?”
悬阳伸手把她抱起来,转身放在洞穴避风处,盖上自己的外衣,温柔又绝情,“他想或不想,明天该来还是会来的,睡吧。”
洞外一点微弱的星光也被他的影子遮住了,阿廿陷在黑暗里,明明醒着,却浑浑噩噩。好像回到了她幼时还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境的时候,那过于灵慧的东西总是四处乱飘,带着她陷入一个又一个似梦非梦的幻境中。
但如今,即便是梦,她也早就没有了。
她轻轻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慢慢将呼吸放缓,装作熟睡模样。
夜悬阳看着她沉静的脸,她在装睡,他当然知道。
但此刻除了装睡,他也想不到更体面的主意。
他静默了很久,还是把阿廿拢进怀里,像偷了件宝贝,小心翼翼。
阿廿没有睁眼,静静任由他做这一切。即便此刻夜悬阳再做些别的什么,她也不打算拒绝,但他什么都没做,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危险却忠诚。
蔚北坠兔收光,天还未亮。
袁氏正厅燃着一支短烛,有两个人正对面而坐,面色皆是憔悴不堪,不知已经这样坐了多久。
终于,其中一个人开口了,“袁掌门,三日已到,您真的什么都不打算说吗?”
袁七的面色比他轻松一些,“这三日,我斟酌了一下,我若不说,伤害的只是令妹,似乎于蔚北并没有什么损失。”
“那你若是说了,谁会伤害你?”
“薄大公子不必套我的话,当初我答应你一起捉拿夜悬阳,本以为你有什么好计谋,结果着了我那孽徒的道,害我把弟弟和近侍都折了进去,如今夜悬阳活蹦乱跳,你叫我如何信你?”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风凉话,“我瞧那小尊使对令妹倒也不错,总不至于害她性命,最坏不过把她掳去做个尊使夫人,让你们兄妹俩从此正邪殊途罢了。”
“袁掌门非但不帮忙,还要说几句风凉话,是欺我别云涧无人吗?”
袁七挑起眉弓上的那颗痣,平静的看着他,“抱歉,我的确无能为力,夜悬阳若想杀我,让他来就好……”
薄阙把剑都握紧了,“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
“薄大公子,你若真的能杀我,也不至于与我虚耗三日还不伤蔚北一草一木,你这扫地不伤蝼蚁命的贵公子,何苦行此一遭呢?”
袁七给自己到了点水,又继续道:“寂牢尊使从来不是恶人,但他见惯了人心叵测,对陌生人的揣测也往往揣着更多恶意,所以在他看来,你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更像是道貌岸然,故而才行此道逼迫你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七仰头灌了口水,声音清澈了些,“你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总有人逼你走歪路……还有你那个天生灵慧的小师妹,你真以为她如你所见的这般人畜无害?”
“关我师妹什么事?”
“寂牢尊使什么手段没见过?她一个小姑娘,竟能让夜悬阳对她如此上心,这可不单单是靠漂亮或是什么狗屁念境至纯就有用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薄大公子,你仔细想过吗?”
薄阙犹豫了一下,发现自己竟被袁七说动了。
鹿未识的底细他最清楚不过,念境丢了五年,功夫也上不得台面,全凭着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嘴才活到今天。但袁七说的一点没错,夜悬阳什么人心叵测没见过,那畜生心黑手狠翻脸无情,鹿未识怎么可能唬得过他呢?
他强装镇定,“袁掌门非但不救我师妹,还要倒打一耙,真不愧尊长风范。”
袁七冷笑,抬眼去看外面的天。天明前的黑暗压得人心底发空,她轻轻叹了口气,“十多年前,我用劫魂勾差点要了夜悬阳的命,他今日如何对我,都是我的报应。但你不同,薄大公子,你是这个局里最无辜的人,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是为了你好。”
“那我还真要谢谢袁掌门了。”
“倒也不必,不过,日后你若能寻到那颗丢失的妖兽内丹,烦请把它与我葬在一处。”
薄阙皱眉,“我从未听说过袁家养了妖兽,那妖兽内丹究竟从何而来?”
“妖兽一直都在我身边,只不过我压住了他的习性,让他看上去像个普通人罢了。”
“一直在你身边……普通人……”薄阙默默咀嚼着她话里的意思,“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