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闯祸的孽徒逃了,那无辜的小妖兽被袁七镇压下来,勉强化作人形,奄奄一息。
袁七大刑过后欲斩杀妖兽,小妖兽恍惚间抓住她的一寸衣摆,眼中的祈求近乎痴执,蓦的就让她想起了当年的折稠。
她踌躇许久,手中刀到底还是放下了,留了他一条性命,取名暮江。
契阔愁思已知处,西山影落暮江清……
说到底,她不信她的折稠真是个毫无人性的魔头,这个以他血灵点化的妖兽就好像在押一场赌局,她赌输了一次,不相信下一次还会输。
她不教暮江武艺,不教他读书,也不许他见外人,近乎疯狂的压制着他一切走歪的可能,只把他养得漂漂亮亮,乖顺温和,对她言听计从。金屋藏娇似的,不准俗尘扰他半分。
她袁七十四岁学会杀人,十七岁独挑蒙楚部族第一勇士,二十四岁执掌蔚北,从来杀伐决断、行止由心,偏偏在那个捡来的徒弟身上,竟开始较这种毫无意义的劲。
可是到最后,她还是输了,她眼瞧着暮江一年一年长大,越来越像阮契阔,晦暗中藏着难以名状的诡秘。直到某一日,暮江失了内丹,苍白着面色向她求救,她才突然明白,原来上一场赌局并没有结束,这个靠着阮契阔血灵活下来的小妖兽,早在不知何时,成为了阮契阔的傀儡。
她狠下心,决定用暮江最后的生命做个饵,哪怕钓不到阮契阔,钓来夜悬阳也好。可那马车驶出蔚北,却不知何时被阮契阔调了包,白白赔了袁十四进去。而她,内力空虚,念境凋零,只一个看似岿然不动的躯壳,再没力气顾及更多了。
一场非赢不可的赌局,往往都是要输的……
袁七始终盯着外面的天,在拂晓天光乍破的一瞬,她站起身朝薄阙深施一礼,“薄公子,陈年旧事非你我一己之力可以改变,我袁七不是撼树蚍蜉,却也无力应付世间困厄,今日我若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还请莫要怪罪……”
她说完,抬起头笑笑,疲惫的面色恢复了一些平日里的狡黠,“事已至此,你怪我也没办法。”
薄阙怔怔看着这个女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袁七笑得更厉害了,“别云涧也不是什么浅池,怎就养出了你这么个满腹愁肠的孩子?你可一点也不像你那个老奸巨猾的爹,难道是你娘比较矫情?”
“袁掌门……”
“行,我不说了……”她理了一下长袍,重新找回袁氏掌门的威仪,“来人,把折……把驿兽阁主带到院子里,捆结实点。”
“是。”
薄阙有点意外,“袁掌门,您这是……”
袁七朝他歪歪头,“你会感谢我的。”
事到如今,薄阙也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姑且信了袁七的话。
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袁家院落没有一个侍从,一派肃穆气象,只有袁七和薄阙二人坐在院中,在他们身后的架子上捆着阮契阔。那阁主自从被拉到天光下,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抬头,只是从略微凌乱的发梢间留出一点目光,静静盯着袁七的背影。
没过多久,夜悬阳独一人如约而至。
没有鹿未识在身边,他丝毫不压制自己戾气,像个从幽冥而来的勾魂使,时辰一到,便要将人带走了。
薄阙有些坐不住了,“你把我师妹藏在哪儿了?”
悬阳看都没看他,抬步走到袁七面前。
袁七暗中压住薄阙的手臂,起身对夜悬阳施礼,“小尊使。”
悬阳不说话,冷漠又无礼,袁七也知道他的德行,便自顾自说下去,“我今日打算跟你谈一笔买卖,你把别云涧那小姑娘还回来,我把这位驿兽阁主还给你,让他继续为你鞍前马后,如何?你师父给你留下这么无法背叛的手下,你舍得就这么弃了他吗?以小尊使的人品做派,估计也找不到其他忠心效主的随从了吧?”
她身后,一直半死的阮契阔微微动了一下。
夜悬阳依然沉着面孔。
袁七笑了,“小尊使,你想问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就随着已故之人一道去了,何必死揪着不放呢?难道……尊使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说着话便开始挑衅,悬阳明显不耐烦了,无恕缠在他右手上,银链绞得咯楞楞作响,聚成个刚硬的拳头,瞧那架势,这一拳怕是能要了袁七半条命。
在这种心黑手狠的小畜生面前,说不怵是虚的,袁七的笑容有点僵,却没有退让,而是更凑近了一点,用只有夜悬阳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全都告诉了那个孽徒,你只要把他带走,就会知道当年在书房里的第三个人是谁……”
这次,夜悬阳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果然,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开口道:“看来,你也是帮凶。”
“我今天站在这儿,就表示你随时可以杀我,但我好歹也是袁氏掌门,总不能像个考学的孩子,你问什么就答什么吧?那我也太没面子了,万一我说完立刻被你杀了,我可就太亏了……”
悬阳眯眼看着这个女人,她脸上平平静静,几乎捕捉不到什么情绪,明明漏洞百出,却又无懈可击。
袁七也抬头看他,“所以我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尊使若是不放心,大可以先把驿兽阁主带走审问,等问出了眉目,再把那小姑娘送回来,我应了薄公子救她师妹,小尊使也要说话算话才行。”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可别审问得太久了,万一那姑娘真和尊使勾搭到一处,薄大公子怕是要跳孤秋河的。”
她越扯越离谱,悬阳懒得听,转头看向阮契阔。
这几日,袁七并没有善待他,他身上又多了些新伤,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血腥味,血迹黏糊糊的沾着衣服,嘴唇干裂,眼眶深陷,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如此狼狈的情状下,阮契阔的面目依旧晦暗冷肃,除了因为身体的疼痛无意识打冷战,丝毫没发出别的动静。
夜悬阳靠近他几步,阮契阔的头低得更深了一点,藏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脊背又是一抖。
小尊使回头看袁七,“他若半路死了呢?”
“以小尊使的本事,让他撑着说完几句话还是不难吧?”
袁七抬手,袖中短刃飞出,扫过阮契阔周身,将他浑身上下的绳索尽数割断,可惜下刀的力道并不太稳,又在他身上割开了几道口子,像是故意的。
绳子一松,阮契阔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夜悬阳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半拎半挟着把他架住。
但阮契阔毕竟是个大男人,身量和悬阳差不多,不可能像阿廿那样一只手就卷走了。悬阳犹豫了一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暗中瞄了袁七一眼,袁七正低头擦着自己刚刚收回来的短刀,表情漫不经心,像是都已经结束了。倒是薄阙在一旁,依然紧张的看着他。
夜悬阳心下生疑,直接松了手,阮契阔慢慢滑了下去,半屈在地上,后背依然在微微抖动。
悬阳对薄阙偏了偏头,“我一个人扶不动他,烦请薄大公子搭把手,正好我也带你去见你师妹。”
这睁眼说瞎话的劲儿,薄阙自然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犹豫一下,看了看夜悬阳,又看了看袁七,那头顶红痣的女人依然慢条斯理的用袖子擦刀,完全不在意其他人。
悬阳也在盯着她,顺着袁七擦刀的动作,瞧见她捏在指尖的一截袖边儿有一小块儿颜色略深了些……
他微微皱眉,立刻意识到什么。
那是手心汗湿的痕迹,她在紧张!
夜悬阳片刻不再犹豫,抬步便要离开,冷不防脚下蜷曲着的阮契阔突然伸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悬阳连眼都没眨,回手一道银链抽在阮契阔背上。阮阁主被打得浑身一凛,后颈一道符印突然火一样烧了起来,几乎转眼间就灼破了他的衣服。即便如此,他手上依旧紧如铁箍,丝毫不肯松开。
那一刻,夜悬阳已经猜到了要发生什么……
多年前,阮契阔与舍寻立下血契,此生忠于寂牢尊使,如有违逆,暴毙而亡。
如今,阮契阔后颈上的血契亮了,也就是说,他违逆了血契,背叛了夜悬阳。
袁七赌上这一局,必然是要置夜悬阳于死地的,可凭阮契阔如今这般残破,又能如何置他于死地?
最直接的手段,便是……
袁氏院门外,鹿未识藏在一群鸦青斗篷的遮面护卫中间静静站着。突然一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惊得一排护卫皆是一抖,下意识俯身避险。
耳朵里的嗡鸣声久久不散,微微火药味卷着烟尘从院墙上飘出来,众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撞破大门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