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形如鬼魅,一路狂奔,感觉身边稍微清静点,于是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忽听得背后暗器破风之声强疾,头一侧,伸手接住,才发现是一支羽箭。又听得一人道:“好你个小毛贼,本事倒不小!”
文武暗道一声:“不好!”这才发觉,原来秦桧不止在府内布满侍卫,连阁楼屋顶亦是围得如铁桶一般。当下右手一抖,将手中羽箭以电光火石之速朝说话人的方位投去,只听那人一声闷哼,还没来得及看清羽箭从何而来,胸前已被射了个对穿,从屋顶栽下来。紧接着其余的侍卫大喊道:“有刺客!”文武暗骂一声,发足向后院奔去。
只一忽儿,整个相府内便如炸开了锅,成千成百的侍卫手持刀枪火把,于各个角落搜查刺客的踪迹,文武听得耳边人声如潮,大为光火,正想冲去杀个痛快,以泄这几日的悲愤,忽然一个柔软的女子声道:“跟我来。”
那女子声音十分熟悉,文武偏一时想不起是何人,料知她于己无害,于是任她牵着东拐西转,最后在一座小屋前停下。那女子道:“此处乃是相府东面一座废弃的屋子,平时就我一人居住,当可暂躲避一时。”文武问道:“不知姑娘是谁,为何助我?”那女子道:“文公子当真不记得我了?”文武拧眉沉思片刻,道:“你可是洛姑娘?”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正是洛花颜。”
文武万想不到,会在秦桧府中遇到当初与殷月哀一同救下的洛花颜,而听她言下之意,似乎正在秦府为婢,于是问:“你为何到了此处?”
洛花颜道:“那一日蒙文公子搭救,我孤身一人逃到了临安,四下举目无亲,文公子所赠的银钱也渐渐花完,无奈之下,只得到秦府为婢。可相爷的公子却是个好色之徒,我听说他已经玷污了好几个黄花姑娘,我深怕遭他毒手,于是装成一个疤脸的丑妇,与管家说自愿住到这后院废屋内,每日只浆洗衣物与修剪花草,倒也得一时安宁。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秦桧是个大大的奸臣,适才听闻府内大乱,得知有人行刺,我虽感害怕,却也想看看是哪位英雄作此义举。我在廊下观望,正好看到你接箭掷箭杀死那名侍卫,我心中惊喜不已,做梦都想不到竟然还能再见你一面,于是才贸然跑到你面前。”
文武道:“若不是你,说不定我今晚将会来个血洗相府,也好为民除害。”洛花颜道:“这相府有半个皇宫那么大,秦桧这奸相也狡猾得很,每一晚都在不同的屋内睡觉,即便是他的贴身侍女,也不见得会知道他明晚睡在何处。想要杀他,确实很难。”文武道:“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狗窝!看他还藏不藏!”洛花颜惊道:“万万不可!这样一来你焉有活路?”
文武沉思片刻,又道:“其实我此番前来,是为了寻一件岳元帅的遗物,这相府既然这么大,我又该往何处寻?”洛花颜道:“秦桧搜刮的宝物不计其数,这相府内大小金库也有十来座,若是一处处找将下去,只怕太过危险。”侧头想了一会儿,忽道:“既是岳元帅遗物,我想秦桧也不会置于一般金库内。会不会是在那个地方?”
文武问:“何处?”洛花颜道:“前日我在后花园灌花,累了曾在凉亭内歇息,偶然发现亭内石桌根部有一条一指宽的缝隙,我好奇心起,凑近看去,只感觉从那缝隙内透出阵阵阴风。我想将石桌推开,却正好那时管家来了,他将我赶出后花园,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去过。不过我敢肯定,那下面一定是个秘密地窖,不知岳元帅的遗物会不会在那里。”
文武道:“既如此,你带我前去一探。”洛花颜刚想开门,文武一把将她拉住,猛听得门外传来砸门声,并伴有无礼的大喝:“开门!快开门!”洛花颜大惊,这寸屋内并无藏身之处,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掀起被子要文武躲进去,自己灵机一动,将平日用以伪装疤脸的面团往脸上一贴,脱下外衫只留贴身小衣,也钻进被窝。
便在这时,木门被砸开,几名侍卫冲了进来,当先一人骂道:“死贱婢,迟迟不来开门,作死么?”洛花颜故意露出惊恐的眼神,怯怯地说不出一个字来。侍卫们在屋内扫视一圈,当先那人又道:“府上进了刺客,你若见到有生人,须尽快向大爷们报告,清楚了!”洛花颜捂着被子连连点头,那人一眼瞥见她露出半个雪白的肩膀,不禁嬉笑着朝她走去,另一人连忙止住,道:“这娘们长得这般丑陋,偏你也有兴致!别忘了咱们还有任务在身,若是丞相发起怒来,你有九个脑袋也得全给你砍了!”那人怔了一下,终于不敢造次,悻悻地与其他侍卫走了出去。
文武蜷缩在被子里,突然感觉到洛花颜背部光滑的肌肤,不禁面红耳赤,听得侍卫走后,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鞠了一躬道:“文某一介粗鄙莽夫,怎敢累得姑娘做此牺牲?”洛花颜摘下脸上的面团,烛光下,也是俏脸绯红,低头道:“花颜命苦,适才一时……一时情急,胆大妄为,倒是玷污了文公子金玉之躯。”文武看不见她的神情,也猜不到她的心思,洛花颜偷偷注视着他的面庞,轻叹一声,呆了半晌,又道:“他们来过一次,当不会这么快再来,此刻正好带你去后花园凉亭。”
打开屋门观望一阵,果然不再见有追查的侍卫。虽然府内仍旧人声吵杂,但洛花颜所住之处颇为偏僻,倒也省去不少麻烦。不消片刻,洛花颜带着文武已经悄悄摸至后花园内,随即步入凉亭,文武按照洛花颜的指示,将石桌推到一边,果然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洛花颜望了一眼,只见一条石梯斜着向下延伸,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犹豫道:“岳元帅的遗物果真会在这下面吗?”文武道:“不管在与不在,我都要下去一探。这下面不知有无凶险,你就在此处等我便是。”洛花颜点头答应着,文武全神戒备拾级而下。
石梯并不长,没走多久便已到底。文武感觉里面空间很大,只是阴气极重,好在他本身便是鬽魇,也不觉得有何不适。四下摸索一阵,才发现这间大屋却是一处秘密牢房,中间一条过道,两边分别分隔成四五间小小的囚室,只是每一间囚室内,早已没了关押的人。
文武暗暗皱眉,猛然听见囚室内响起一阵阵飘渺的哭声,大喝道:“何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那哭声戛然而止。文武聆听片刻,再无异样,亦步亦趋顺着过道向前走去,尽头处,又是一条石阶向下延伸。
文武还未来得及踏阶而下,又听得身后一阵“呼呼嗤嗤”的声响,从小囚室内走出三个全身赤裸的人来,皮肤呈血红色,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有的缺了半个脑袋,有的胸前肋骨向前刺出,还有的肚子上破了个大洞,肠子流了出来拖在地上。
文武听那三人脚步有异,不似活人,于是道:“你等既已死去,还出来作甚?”那三个“人”并不答话,只歪歪斜斜地向文武靠近。文武眉头一沉,暗骂:“偏生许多怪事!”不再理会它们,转身向石阶走下。
石阶下又是一间小室,比上面那间小了数倍。文武摸到小室墙上有一个木架,架子上横放着一把宝剑,造型古朴厚重,剑身长达三尺三寸,刃宽三寸有余,通身黝黑,寒气慑人,似乎感应到文武到来,正于木架上空鸣不已。
文武喜道:“想必这便是湛泸剑了,果然真在此处!”取下宝剑缚在背上,忽听得一阵哗哗的声音,似是流水。文武大奇,又听得石阶口几声呼呼嗤嗤声响,那三个已成死尸的“人”已经追了下来。紧接着咔嚓一声,石阶口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扇铁门,将出口处堵死。
文武凝神屏息,一步步向后退去,却感觉每动一步,脚下便似踩在水潭之中。当下也不理会,只全神贯注聆听周遭情况。再退几步,已经靠上墙壁,文武用手摸去,只觉触手十分湿滑,且带有黏黏的感觉。将手凑近鼻子一闻,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迎面扑来。
文武奇道:“当真古怪之极,这墙壁怎会流血?”也不去管是什么作怪,猛听得面前风声紧急,将头一歪,避过一具死尸挥来的手臂,左脚一扫,将它扫倒在血水中。
此时小室内汇聚的血水已经漫过膝盖,那死尸在血水中扑腾几下,忽然变得异常生猛,从血水中一跃而起,张开双臂朝文武扑去。文武一惊,几个侧翻避过,双腿连环踢出,只听咯咯嘣嘣数响,那死尸的背部朽骨被踢成粉碎,半个身子耷拉着,却仍然向文武扑去。
另外两具死尸也不甘落后,一前一后向文武夹攻。文武在斗室内旋转跳跃,左一掌,右一腿,直打得那三具死尸“体无完肤”,然而它们“受伤虽重”,却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文武不禁恼怒,双爪成剑,将那三具死尸的脑袋尽数扯下,在墙壁上砸成粉碎。那死尸剩下的躯干摇摇晃晃,终于跌倒在血水中。
小室墙壁上流出的血水越来越多,文武顺着墙壁摸索着,感觉到这血水是从青砖表面溢出来的,实在不明白是何道理。转了一圈,又回到放置湛泸剑的木架旁,顺手扳了一下那木头架子,忽听哗啦啦一阵响动,似铁链拖动的声音,接着感觉到地板开始抖动。文武还没来得及摸清状况,只觉脚下的血水急速向小室中央涌去。
原来那一阵抖动,小室中央地板裂开了一方窟窿,而后是转盘绞动铁链的声音,霎时间,吊着一样事物从那窟窿下升了起来。地板又恢复了原样,文武感觉到血水不再流动,又重新开始在室内汇聚了,于是踏着血水向小室中央那事物走去。
文武艺高胆大,又自忖如今成了鬽魇,这幅残躯损不损伤也根本不去计较,于是伸手将那事物团团摸了一遍。他感觉到这东西触感很是厚重,似是熟铜所铸,圆圆的,直径约有四尺,被从小室的四个墙角里分别牵出的一根铁链,悬挂在离地三尺左右的地方。这东西的外形十分古怪,整个儿呈一个扁扁的椭圆形,上面却是一个厚厚的铜盖子,似鼎而又无足,文武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好大一口锅!”
文武看不见这“锅”的具体形状,自然也就不能清楚,这东西实际上是一口镬。这镬的造型极其古朴,镬身还雕有一圈诡异的图案。他摸到了这些浮雕的图案,但不明白意之所指,也懒得去理会,愣了片刻,皱了皱眉,也没那心思去考虑这“锅”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打算从原路返回。
忽然,那镬凭空晃了一下,带动四角的铁链哗啦一声响,文武好奇心起,又转身回来,再摸了摸这口镬,它果然又是一下晃动,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跑出来一般。文武大奇,暗想先前才遇上了三个非人非鬼的怪物,现在这口锅也如此古怪,秦桧这老匹夫在自家后院弄这么个东西,究竟想干什么?
如此想着,他便去揭那盖子,这铜盖虽然很是厚重,但文武也没曾想过它会重到这般地步,单手提了一下,盖子只开了一条缝,竟然没能提将起来。这一来,里面那东西更加显得迫不及待,奋力往上顶着,与此同时,从镬里面还传出呜呜咽咽的鬼嚎之声,以及从缝里散发出的一阵阵浓郁阴气。
文武从马小小处也着实学到了不少陈抟的本领,知道怨魂灵体一类的东西,断不可能给有形有质的物体加以实质性的力量。这鬼嚎声和阴气,已然证明了里面确然有灵体存在,然而更是显而易见,这里面还存在有另外的东西。文武第一个反应就是先前那种非人非鬼的怪物,于是力贯双臂,大吼一声,将铜盖提了起来,扔进了血水中。
果然不出所料,从那铜镬中当先爬出一个人来,全身腐烂,便像是刚从坟地里扒出的死尸。文武看不见它的模样,但心中早有准备,这死尸刚刚才翻出铜镬,文武一步跨过去,左手捏住它腐烂的头颅,右手砰砰砰砰对着它面部几记重拳,接着腕部再一用力,将它脑袋狠狠砸在铜镬上,发出邦的一声巨响,那死尸跌倒在血水中,文武更不待它起身,抬脚就朝它身上乱跺。可怜这不人不鬼的怪异尸体,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袋就被文武摧枯拉朽般地跺成了脓水。
文武呆了片刻,感觉那死尸再没动静了,也不禁愕然,想不明白秦桧大费心思弄了这么一个地窖,藏了这么一口大锅,锅里又关了这么一个怪物,却被自己三拳两脚就搞定了,到底有什么用意。愣了愣,转身又想离开,却猛然感觉面前阴风袭人,似周围站满了人,他心知遇上了幽魂之属,于是大声道:“你等早已身死,不去投胎反眷恋此处,是何道理?”
只听一个阴沉沉地声音道:“秦桧这奸贼陷害我们,抓我们回来做苦力,最后却将我们关在此处活活打死,此仇不报,我们绝不投胎!”文武道:“原来各位是被秦桧那厮枉杀的良民,你们若要报仇,为何到此时还未去?”
那声音道:“那奸贼先是将我们封在这铜镬内,还豢养了‘戮阴尸’来镇压我,几个月前,他不知又从何处带回一把宝剑,这宝剑灵力太强,我们挣脱不了,正绝望时,你偏偏闯了进来,带走了宝剑,还灭了戮阴尸,真乃天助我也!弟兄们,咱们这便去杀了那奸相!”
又一个声音道:“且慢,眼前这小子不知什么来历,我们岂能相信他?”文武心想:“原来那几只怪物,叫做什么劳什子‘戮阴尸’,恐怕便是专门用来对付怨魂的。这法子倒有趣得很,若有机会,我倒想向秦桧老儿请教请教。”朗声道:“在下乃是岳飞岳元帅麾下先锋官文武,今日到此原本也是为了刺杀秦桧。”
那声音道:“你当真是岳元帅麾下大将?”文武怒道:“我要收拾你们,那也不过举手之劳,何须出言诓骗?我念你等皆是枉死的良民,这才实言相告。莫要惹得文爷性起,教你们统统灰飞烟灭!”
天地万物,总离不开相生相克之道。世人常谓鬼怪最为可怖,实则鬼怪之流亦有相克之物,那戮阴尸便是其中之一。相传在古老的时代,一些沙场边陲地区极不太平,常有阴魂作祟,便有巫师以秘法豢养这戮阴尸,专门用来克制邪灵。而文武身为鬽魇,本身无魂无魄,不在三界六道之内,所以这鬽魇又可算得上是“怪物”之首。先前那几只戮阴尸也只怪它们太过倒霉,偏偏遇上了文武这个鬽魇,那也只能是引颈就戮了。
眼下从铜镬内跑出的这一众怨魂,自然也清楚文武所言不虚,也不敢当真惹怒了他,先前那声音道:“我不管你是谁,你最好也别来妨碍我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弟兄们,跟我去找秦桧算账!”止一忽儿,小室内便鸦雀无声。
文武默然片刻,感觉到血水已漫过了腰际,也不再管那口古怪的铜镬,奔到石阶口,触手摸到那铁门,原来是几根比酒杯还粗的铁棍,用尽全身力气一掰,那些铁棍纹丝不动。文武灵机一动,抽出湛泸剑对着铁棍一挥,那几根铁棍顿时从中而断。
文武大喜,暗叹此剑果真乃绝世神兵,收回宝剑,双爪如风,两三下已将铁门的铁棍拔掉,纵身一跃,向石阶上跑去。当他背着湛泸剑从石阶回到凉亭后,却发现不见了洛花颜,低声呼唤,也不见回应,在花园内四处找寻一番,仍不见其人,不禁大惊,暗想:“她绝不至于私自跑远,十有八九已被秦桧抓住。我当想法救她才是。”
原来自洛花颜带着文武来花园时,便被一落单的侍卫瞧见了,那侍卫不敢单独行动,于是回去禀告了侍卫长。侍卫长带着人追到花园后,只见洛花颜一人在凉亭外观望。而洛花颜也看见了他们,心知不妙,于是撒腿向远处逃去,带着他们尽量远离凉亭,但最终还是被抓住。
文武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救出她,然而秦相府内守卫如林似海,亭台楼阁更是错综复杂,要想找到她当真十分艰难。
秦桧枉杀岳飞后,自知岳飞麾下一干猛将决不会善罢,东窗事发不过时日长短,于是严令府中侍卫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文武先前行踪败露,此刻整个相府内全民皆兵如临大敌,连厨子仆役都手持刀枪棍棒四下搜查,宁要掘地三尺,也不敢怠慢枉纵。
文武背缚湛泸剑,隐身于大树之上,耳听得树下人声不绝,不敢稍有妄动,心中焦急,暗想:“慢说是这班狗奴才,便是万马千军,文某复有何惧?只是元帅遗命在先,我若轻举,元帅在天之灵必定不喜,且待我想个法子,也当送与秦桧老儿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