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和孙襄两人上到街上,日影西斜,已经快到酉时,各家酒馆飘出浓烈的酒香味儿。文武吞了口唾涎,自从被师闻墨设计困在沉渊冢后,已经不知道酒是什么滋味了,今日却起了想喝酒的欲望。欲望既起,文武大踏步朝一家酒馆走去。这家酒馆就坐落在街口,杏黄的酒幡迎着晚风招展,街边凉棚下早已坐了七八桌酒客,临街的柜台里摆满了酒罐,旁边还有一个厨子在整治着各种下酒小菜。
孙襄见文武这模样,竟是要去喝酒,叫道:“喂!臭阿武,你想干嘛?”文武回头道:“来这里自然是喝酒,不然还能是打秋风?”一个酒保笑脸迎出来:“客官,您来得可真巧,咱家埋了十年的香桂酒刚刚开窖,快里边儿请啊!”文武道:“好极了,先来两斤尝尝味儿。”
酒保自去沽酒,孙襄扯了扯文武的衣袖道:“阿武,咱们可没钱啊。”文武道:“那又如何?”孙襄道:“难不成你想喝霸王酒?”文武笑道:“那倒不会,实在不行,我便将你抵给店家便是,擦擦桌子扫扫地,招揽招揽酒客,也足够抵酒钱了。”
孙襄一听,气得两颊一鼓,桌下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你这混蛋!”文武只是发笑。打闹间,酒保上了两坛酒,外加一碟蚕豆,一碟酱牛肉,两个咸蛋。文武没动那些食物,撕开酒坛的封皮,咕嘟咕嘟一口气便灌下去了一大半,孙襄看得咋舌不已,文武道:“别发呆,赶紧吃啊,要不你也喝点?”孙襄道:“不要!”文武笑道:“可惜呀可惜,你抵在酒馆给人家当伙计,却不能偷酒喝,岂不可惜之极?”孙襄嗔道:“臭阿武,你不欺负我就不舒服吗!”
没多少时候,两坛酒已然告罄,那一坛酒足足有两斤量,文武大呼过瘾,又叫酒保取来两坛,越喝越顺口,喝完再叫,前后差不多喝了有十坛,直把小酒馆中的酒客看得目瞪口呆。
街上行人听说一个瞎子一口气喝了有二十斤酒,也都围拢来看热闹,酒馆老板不失时机打起了广告:“本店新出窖的香桂酒,醇香爽口不上头,早年有武二郎十八碗过景阳冈,今日且看这位英雄,喝了十坛依旧生龙活虎,大家想要品尝的,可得趁早啊!”孙襄叹道:“得,成人家免费的形象代言人了。”文武将空酒坛一放,装模作样哈哈一笑,酒保问道:“英雄如何?再来两坛?”
孙襄拉拉文武:“你别喝啦!”文武道:“怎么?担心我喝醉?”孙襄道:“你喝了这么多,我担心的是酒钱该怎么办!”文武笑道:“早得很早得很,你少说也得值个七八百两银子吧,便是买下他这间酒馆都绰绰有余,区区几坛酒何足道哉?酒保,酒保!再上五坛!”
文武身为鬽魇,图一时口快饮酒,只是那酒一过喉咙,便变得跟凉水一样,慢说一二十坛,便是将这酒馆喝个底朝天,也是无碍。何况他生性本就豪爽,如今既得与师姐马茹婷重逢,心下喜慰,焉有不大饮特饮之理?
孙襄嘟着嘴,再懒得理他。如此又喝了好一阵,身边的空酒坛已摞得老高,眼看夜幕降临,长街上各店铺挂起了橘黄的灯笼,文武才抹抹嘴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下去,这店恐怕要倒闭了。”
酒馆老板见他面色如常,说话口齿清晰,心道这瞎子果真奇人也,过来赔笑道:“小哥说哪里话来,您这海量我利州府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小哥若是意犹未尽,小店就是想方设法也要满足您啊。”文武摆摆手说:“多少钱,算账吧。”孙襄紧紧牵着他的衣袖,不知道他究竟打算如何蒙混过去,但听那老板道:“小哥一共喝了十八坛,这下酒菜便算是小人赠送的,您一共该付四两八钱银子。”
文武道:“才这么些?也罢,老板稍候片刻,我这就给你取来。”那老板一愕:“怎么?敢情小哥是要赊账啊?哎哟,我说小爷,我这店小利薄,可经不起这番折腾啊。”文武道:“不会赖了你的,你若是不放心,我便将我妹子先押在这里,等我取回了钱再来赎她,如何?”
孙襄吓了一跳,叫道:“阿武!你……你玩真的?你要用我抵酒钱?”那老板又是一愕,旁边看热闹的人起哄道:“老板答应他吧,你看这小妞儿长得多标致,还是番邦来的,这还抵不了那四两八钱银子么?”
文武忽的抽出湛泸剑,架在那人肩上道:“你听清楚了,我是叫我妹子先在这儿等着,我取完钱就带她走。你要再敢胡说,我割下你的头来装酒。”孙襄心中有一丝暖流流过,随即又叫道:“臭阿武!你这混蛋,昧良心的,我回去不叫小小姐收拾你!哼!”文武道:“老板,我妹子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我这就取钱去。”那老板见他这样,也是无法了,只得委委屈屈地答应。
文武这一走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孙襄在小酒馆中被一群大男人指指点点,早已是不耐烦,见到他回来,扑上去砸了两拳,叫道:“你真的狠心把我丢在这里,我……我跟你没完!”文武掏出一锭银子来,丢给老板道:“我妹子可没少了一根头发吧?”那老板见这锭银子至少十两,连忙道:“小哥您说哪儿的话,小人哪有那胆子。”文武道:“余钱也不必找了。”那老板喜出望外,领着酒保连连鞠躬,文武和孙襄走出酒馆,夜风一吹,凉爽宜人,好不惬意。
孙襄赌气不跟他说话,文武道:“你再不理我,错过好戏可别埋怨。”孙襄听他说得神秘,女孩儿心性终究掩不了好奇,问道:“什么好戏?”文武掏出一个大布包来,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张,其外还有一些散碎元宝。
孙襄问:“这有什么稀奇的,一堆破纸。”文武笑道:“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一堆破纸,你可知道这一堆破纸便值几千两银子。”孙襄奇道:“啊,原来这个东西就是银票?”接过一张来看了片刻,说:“果然跟电视中的不一样。嗯……这上面还盖着章呢,不过这也太好仿造了吧,诶,我说这个时代是不是造假币的人特别多?”
文武道:“又来奇思妙想了。走吧,有了这些钱,我带你去买些漂亮衣服。”孙襄问:“可是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文武道:“你不肯让我卖了,我只能另想它法,不过这个法子可不能教你。”孙襄嗤了一声:“我才不稀罕呢。”
原来文武适才离开小酒馆的半个时辰,已然探到街东头的一座大宅便是仆散良哥的行营,悄悄潜了进去,行营守卫虽多,谁又发现得了他?文武逛来逛去,发现仆散良哥果然还在,也不去理会,将几间厢房搜遍,搜到两三千两的银票,便老实不客气地拿走了,估计此刻的行营内正在为追查飞贼而忙碌不堪。
(注:北宋初年,四川地区富商嫌铁钱太重,携带不便,于是相约共同发行一种纸币,取名“交子”,是为世界上最早的纸币。而南宋时,纸币已出现很多种,主要名为“会子”,发行于绍兴三十年。小说中为便于理解,故统称为“银票”,请诸位勿要深究。)
文武要孙襄分别替几人挑选了合适的衣衫,而后孙襄看中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满满买了一大包,回到客栈时,马小小与杨凌霜二人也正等得不耐烦。一大包小玩意儿并没有消平孙襄的怨气,她添油加醋将文武告了一状,文武也不去和她辩解,任她占尽上风。小二送来饭菜,四人又随便吃了些,文武丢给他一锭银子,吩咐他准备好洗澡水,小二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去了,文武道:“已经探到仆散良哥的所在,现在时候尚早,等再晚些咱们便去找他。不过师姐打算怎么做?”
马小小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唤了小二上来,要他立马去找一位画师过来。小二得了文武的好处,贴心贴肺地巴结四人,满口子答应着跑去找画师。文武问:“师姐这是何意?”马小小说:“我看日间仆散良哥的神情,虽然不能想起什么,但在潜意识里似乎知道我是谁。所以我想拿着程笑的画像去找他,说不定效果更好点。”孙襄说:“一定可以的,阿良很喜欢程笑姐。”马小小道:“只要他能想起一点点来,跟我们走,等找到师父后,就能帮他恢复记忆了。毕竟程笑跟小哀的情况,还要靠他来了解。”
说着话,小二找来了一位画师,年纪大概有七八十岁了,须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木棍,腋下夹着一个破旧布包。马小小心想,这老人家都这模样了,还作得了画吗。那小二看出她的疑虑,道:“姑娘别看吴老夫子年岁大了,他可是咱们这里最有名的画师。”又大声对吴老夫子道:“老爷子,你好好画,伺候好了,这几位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吴老夫子问道:“请问几位客官要老夫画甚内容?”
几人都将信将疑看着这吴老夫子,马小小道:“画像,人像。”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吴老夫子听倒是听见了,然则他不光耳背,连眼睛也已昏花,瞅了半天,愣是没见着说话的人,于是道:“哪位贵客需要着像?”马小小皱皱眉,心想这也太不靠谱了,说道:“要画的人不在这里。老人家,我需要的是能根据我的描述来画像的人,您年纪大了,还是请回吧。”从文武处拿过一些散碎银两,又道:“这点银子您收好,辛苦您白跑一趟了。”
吴老夫子却不接银子,道:“敢情几位客官把老夫当成叫花子了?实不相瞒,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只要你说得出,老夫就画得出。这银子嘛,老夫自然不能白要,你要画的人是甚模样,但请说来。”颤颤巍巍走到桌前,放下布包,取出笔墨砚台一应工具,又叫小二备好一张画纸。马小小见他胸有成竹,于是也想不妨试试吧,将程笑的模样细细描述出来,孙襄再加一些补充,想不到这吴老夫子当真是真人不露相,一支毛笔蘸上浓墨,愣是画得活灵活现,连程笑嘴角上翘时的弧度,所呈现的冷艳气息都惟妙惟肖。
一盏茶的功夫画完,马小小拿过画像,又多加了一些银子,再三称谢,小二送走了吴老夫子,马小小几人又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文武将银票分成三部分,叫她们每人身上都携带一些,以防万一。看看已近亥时,马小小让杨凌霜与孙襄等在客栈内,和文武一起往仆散良哥的行营而去。
夜既深,路上行人逐渐稀少,一盏盏橘黄色的灯笼透出朦胧古香的气息,马小小看着街道两旁的木造阁楼建筑,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街道尽头,一座豪华气派的建筑呈现在眼前,仆散良哥的行营便设在此处。
马小小与文武绕过正门巡逻的守卫,翻墙进去,但见这座府邸极尽雅致,亭台楼阁,假山荷塘,小桥流水,竹林花园一应俱全,文武低声道:“利州府的这些狗官,将这金狗当上宾一样服侍,说不得,今晚再顺手来个劫富济贫。”马小小说:“这里的守卫大多是宋兵,仆散良哥带来的军队应该驻扎在城外,咱们小心行事,只需找到正主即可。”她这么说,也是为防止文武脾气上来,又将此处杀个尸积如山。
文武道:“穿过回廊便是花园,假山旁有一间书房,傍晚时那厮还在书房内,此刻不知又在何处。”马小小说:“先过去看看。”文武带着她一路潜行飞奔,守卫虽听得有异常响动,却是连半根毛影都不曾见到。两人摸到花园内,文武拉着马小小跃到假山顶部,但见书房内仍然透出烛光,窗户边,仆散良哥一身锦衣,正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书,周身散发的气息,与刘瑾良昔日认真工作时如出一辙,只是少了一些调皮而多了一丝沉稳。
一名婢女走了进去,道:“少爷,这是利州府尹李大人为您准备的参茶,说日间您受惊了,喝一些压压惊。”仆散良哥没有抬头:“嗯,放哪儿吧。”婢女放下茶碗,又道:“少爷,奴婢不该多事,可日间那伙凶贼您为何要放走呢?要是让老爷知道您受了委屈,这可怎么得了。”
仆散良哥合上书,愣了愣神道:“不碍事的。其实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日间那伙人的来历,我好像有一些印象,可又捉摸不定。小环,这些事你千万不可向我父亲提起,听到没。”小环道:“是。少爷,您近来身子感觉如何?”仆散良哥道:“很好啊,怎么了?”小环悲悲切切地说:“我看少爷就不好,自从两年前您在狩猎途中,跌下马受伤之后,整个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爱笑了,也不像……以前那样了。”
仆散良哥道:“哦?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小环说:“那我说了,您可不准生气啊。”仆散良哥道:“你说吧,我不生气。”小环听他这么说,神色更是悲切了,道:“少爷以前从来不会跟我们这些下人讲话,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且……您从前老是胡作非为,惹是生非,让老爷大是头疼,可自从您受伤好了之后,完全……完全就变了样儿了。”
仆散良哥笑道:“怎么?我现在这样不好么?难道非要像以前那样你才开心啊?”小环急着说:“不是不是,您现在这样当然是好的了,否则老爷也不会开始重用您,皇上也不会封您为‘昭毅大将军’了。只是……您突然变得这样好,让我们很不适应,而且,奴婢觉得您这样太不正常了。少爷,您要是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千万别闷在心里闷坏了身子啊。”
仆散良哥笑道:“没有的事儿,你别瞎猜测了,是人总会成长的嘛。我爹身为都元帅坐镇开封,统属南征之事,我自然也该尽忠尽孝,为他分担解忧才是。这一次皇上派我出使宋国,一方面是为了来催赵构补交欠下的岁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探虚实。现在宋国朝野上下蠢蠢欲动,主战者多过主和派,爹爹在开封部署重兵,如果发现宋国有任何异动,便立即发兵南下。只怪我贪恋宋国风土人情,又听闻利州有一面神镜,这才西来,引发了这场波折。”
小环道:“可是您也得爱惜自己啊!我听说连袭月血族都拦不下那群凶徒,少爷您以身犯险,要是出个什么差错,这可怎么办啊!”
仆散良哥道:“你多心了,我带着三百多人的军队,还能就近从京兆、凤翔二府调动人马,又会出什么差错?我放走他们,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免得将来南征时失去先机。好了,说这些你也不懂,很晚了,你先下去歇息吧。”小环道:“待奴婢先伺候少爷就寝。”仆散良哥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我还有事处理。”小环施了个礼,退了出去,仆散良哥依旧拿起书来看着。
马小小和文武趁着一队巡逻侍卫走过,从假山上飞身而下,就地一个翻滚,双双破门而入。仆散良哥微微一惊,随即恢复镇定,文武一个猫腰闪身过去,湛泸剑架在其脖子上,喝道:“要想活命,就别出声!”仆散良哥道:“两位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文武适才已将他的话字字听在耳中,道:“杀了你,免得你将来犯我边界。”马小小道:“阿武,别这样。”文武收回湛泸剑道:“似你这等草包,手无缚鸡之力,偏还是什么昭毅大将军,哼!我们问你什么,你便回答什么,敢乱说一个字,当心你的脑袋!”
仆散良哥道:“想要刺探军情?嘿嘿,你也太小瞧我仆散良哥了。”文武漫不经心捏住他脑袋,微一用力,喝道:“充好汉?且先问问你的骨头够不够硬。”仆散良哥痛得冷汗淋漓,咬紧了牙关愣是不哼一声。马小小道:“阿武,别伤了他。”文武松了手,马小小又对仆散良哥道:“阿良,你当真一点都想不起什么吗?”仆散良哥道:“想什么?任你花言巧语,也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信息。”
马小小说:“阿良,你还是有一点印象对不对?跟我们走吧,我会想办法让你恢复的。”仆散良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瞒你,我确实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这并不代表我会一再对你们容忍。你们赶紧走,否则待会儿想走恐怕也走不成了。”文武道:“你的小命已在我的手中,还敢大言不惭?”
仆散良哥道:“这位兄台双眼不便,想必耳力当是极好,难道会听不出这间书房外的人员调动之声吗?实不相瞒,日间摩天岭上一别,我料知你们晚间必会前来,否则你认为我会傻到坐在这里引颈就戮么?”
文武耳朵动了一动,果然听见屋外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听动静人数还不少,而且均埋伏在二十丈外,此刻应该已是箭已搭弦,弓如满月,齐齐对准这间书房了。文武冷笑道:“跳梁小丑,能奈我何?”仆散良哥道:“寻常弓箭自是难以伤及阁下,但若是火箭呢?箭头绑上火药,一触即爆,除非阁下是钢筋铁骨,否则也难逃粉身碎骨之厄。”
马小小秀眉一蹙,问道:“这便是你说的玉石俱焚?”仆散良哥道:“不错!我既受皇恩,封为昭毅将军,你当是耍把式讨来的么?你们潜进行营如入无人之境,难道看不出这是请君入瓮之计么?你们杀我一人简单,恐怕今夜也难以活着出去。”
马小小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夜会来?”仆散良哥道:“很简单,看你日间在摩天岭上的神情便知。不过我也实言相告,我跟你有着同样的疑惑,只是我比你们更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马小小咬咬下唇道:“阿良,你快醒醒吧,这些事不该是你干的!跟我们走吧,我会让你恢复的!”
文武道:“师姐,不必多说,区区火箭又有何惧?我们直接将他掳走便是。”仆散良哥道:“真是笑话,到此刻尚且执迷不悟。我布下这个局引你们入彀,难道会没有后招么?哼,在你们潜进来后,就有一大队官兵悄悄包围了你们所住的客栈,这边一有响动,恐怕客栈中你的两名同伴便再也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