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小一惊,心想只根据察言观色便推测出情势发展,并能够短时间内部署好一切,还当真是刘瑾良的作风。若论斗智,马小小确然稍逊一筹,可刘瑾良的智慧此刻却用来对付起自己人,又怎不教人伤心?马小小狠狠咬着嘴唇,神色凄然。文武怒道:“恶贼,你还当真不怕死,如此你更加得跟我们走一遭了。”将他提小鸡似的从椅子上抓起,扔到书桌前的地毯上。
仆散良哥爬起来拍了拍尘土,神情不卑不亢,道:“你挟着我一旦跨出这间房门,火箭便铺天盖地射来,不信尽可试试。”文武道:“我偏不信你真不怕死,哼哼,我这便揪着你出去,看看能奈我何!”马小小道:“阿武,算了,放开他。”又道:“阿良,你当真要助纣为虐么?”仆散良哥道:“谁是纣?何为虐?我身为大金都元帅之子,尽忠恪守乃是天经地义,你又胡言乱语些什么?”
马小小心想:“看来他当初借逆天镜之力来到南宋后,阴差阳错成了那什么仆散忠义的儿子,而后这身份便在他记忆中根深蒂固了。便如当初师父送我到八百年后,我也始终认为自己就是‘马小小’一样。这么看来,若不能恢复他的记忆,还真是十分棘手。”走到他身边说道:“仆散良哥,这是你的名字么?呵,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对这个名字之前的事又有些什么记忆?你为何会是‘仆散良哥’?又为何会是金人,这些你都清楚么?”
仆散良哥笑道:“你是想考我么?我虽是金人,却从小学习你们汉人文化,你这问题,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都在追寻答案,老子和庄子也对此有过很深的见解……”马小小道:“打住!我没兴趣听你谈经论道,我只问你,你是谁?仆散良哥吗?不,你不叫仆散良哥,你也不是金人,更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仆散良哥一怔,这话是似乎引起了一个长期困扰他的问题,不由自主问道:“此话怎讲?”
马小小说:“你叫刘瑾良,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包括现在被你围困的我的同伴,我们都曾情同家人。你今年二十七岁,公元1988年6月14日出生,家住女皇市则天大道107号,父母侨居国外,你于公元2013年12月30日受聘加入女皇市安全防御总部特别刑侦案例组,任职情报调查员,智商极高,爱吃番茄味儿的薯片。这些你可记得么?”仆散良哥呆住了,他并没觉得这番话很荒谬,反而感觉好像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脑中有一个影子又始终捉摸不定,怔怔地盯着马小小。
马小小取出程笑的画像,摊在他面前问道:“你还记得她么?”仆散良哥盯着画像看了片刻,道:“我好像……确实认得她。”马小小道:“你当然认得,情至深处,即使忘记了所有,也不会忘记至爱之人的模样。”仆散良哥似乎有些动摇了,问道:“她……是我至爱之人?”
马小小说:“不错,所以请你跟我们走,我会让你想起所有事的。”仆散良哥呆了呆,便决定打算跟她们走。这时门外一个女子声传来:“少爷,您别信他们的话,千万不要上当!刚刚乌都将军已经传出号令,凤翔府已经派兵前来支援,她们逃不了了。”
仆散良哥一个激灵,仿佛睡梦中惊醒一般,呆了一下,道:“你们赶紧走吧,只可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下次若还敢侵犯,本将决不轻饶!”马小小一愕,叫道:“阿良!你脑中还是有一些印象对不对?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的话呢!”
仆散良哥不理她,对门外说道:“小环,叫乌都通知凤翔府收兵,还有外面的人,没我的命令不可擅动。”马小小摇了摇头,秀眉紧蹙,星眸闪闪,说道:“阿良,跟我们走吧!”仆散良哥道:“非是我不信你的话,若不是我同样心存疑惑,又焉能放你们走?只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弄清楚,请吧。”
马小小身子颤了一颤,紧紧咬着嘴唇,昔日曾并肩作战的战友,忽然变得形同陌路,而且还是敌对关系,这种转变,恐怕一时之间不是谁都能承受的。文武察觉马小小神情有异,赶紧扶着她道:“师姐,你切莫着急,咱们再另想他法便是。”仆散良哥道:“你叫马茹婷对不对,你们走吧,没我的号令,你的同伴也会安然无恙。不过我自己的事情,不该由你来告诉我,等我弄清楚了一切,自然会亲自去寻你的。”
马小小心情哀伤不已,见仆散良哥已然背过了身,默默发呆。重重咬着嘴唇,又盯了他片刻,说道:“阿武,我们走……”文武却道:“师姐且稍候。”对仆散良哥道:“即便不杀你,却也不能这么轻易罢休。你们屯兵开封府,又有什么目的?你最好老实交代。”
仆散良哥转过身来笑道:“看来这位兄台并不懂得谈判的窍门,这种情势下,你又拿什么要挟我?别说眼下的情况是我强你弱,便是我真的受制于你们,你也别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信息。”
文武冷笑几声:“你强我弱?哈哈哈,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我便让你看清楚,什么才叫做‘强’!”仆散良哥摇摇头,叹道:“莽夫!若宋国都似你这般,我大金国立马吴山之志何愁不得施展?”文武怒道:“你说什么!”仆散良哥道:“可惜啊!岳飞之后,宋国已无良将!我真恨不得早生二十年,也好与这宇内第一将才一决雌雄。”
文武大怒,喝道:“你也配!元帅之名岂是你这番奴敢提的!既然你说起,那我今日更加不能放过你了,若非你金国授意,秦桧那厮又怎敢害了元帅性命!元帅收复河山之志未酬,我今日便先拿你开刀!”仆散良哥忽然冷笑几声,说道:“我金国确曾授意不假,不过你当岳飞之死是秦桧之过?哼!莽夫,果然是莽夫!你杀我不难,但你想替岳飞报仇,却是不易!”文武道:“不易?哈哈哈,我便单枪匹马,也可杀进你中都,你说易是不易?”
仆散良哥道:“你是英勇无敌,可是你到头还是不知杀害岳飞的元凶是谁。”文武问:“何意?”仆散良哥道:“你认为是秦桧吗?秦桧此人曾随徽钦二帝在我大金做了十多年俘虏,他城府极深,逃回宋国后还两任宰相,可他有何能耐处死岳飞?‘莫须有’三字难服天下,他如此工于心计,又会以这般无稽的理由便处死岳飞么?这是其一。其二,岳飞一生精忠报国,便是我大金军民也是十分钦佩的,昔年我军中曾流传一句话,‘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话虽是赞颂岳飞,可有一个人听了之后,却是十分不满。这个人,便是你们的皇帝,赵构。”
文武一怔:“这是为何?”仆散良哥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你们宋国的太祖皇帝,是如何得来的皇位?”文武点点头,仆散良哥道:“这不就是了?你们太祖皇帝当年陈桥兵变黄袍加体,从此登上大位,赵家后面的皇帝对这类事难道就没有戒心吗?岳飞手握重兵,若是也来个兵变,你大宋国的国号怕是就要改变了。”
文武喝道:“胡言乱语!元帅岂会做这等事?你再敢出言不逊,毁谤元帅英名,我立时斩下你的脑袋!”仆散良哥道:“你认为他不会,天下人都认为他不会,可你们的皇帝呢?‘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军队几时变成他岳家的了?这可不是犯了你家皇帝大忌么?这其三么,岳飞一生的大志便是迎回徽钦二帝,我敢问阁下,这徽钦二帝若是还朝了,你们现在的皇帝又干什么去?”
文武心下一惊,暗道:“这话曾经也听小哀说起过,这么说来,当年朱仙镇上十二道金牌,风波亭中害了元帅性命,幕后真正的元凶当真便是……皇上?”马小小猜到他的心思,道:“阿武,他说的没错。”仆散良哥道:“想必你已经清楚了,这不正是‘你要杀我不难,想要报仇却是不易’么?”
文武紧紧皱着眉头,心想当年岳飞死后,马小小又从炎冢主墓室回到八百年后,他从此心灰意冷闲散江湖,只道秦桧一死,便再无牵挂之事。现在想来,这后面该做的事还有很多,这一次断不能再慌耗下去了。
马小小道:“阿武,咱们走吧,这些事已过去二十多年,现在再想也没什么意义了。”文武心下却道:“不,现在为时还不算太晚,我决不能让元帅就这么冤死!”马小小见他面对仆散良哥站着,满脸怒容,生怕他一时火起便教仆散良哥命丧当场,又喊道:“阿武,咱们走吧。”文武回过身来,马小小又盯了仆散良哥片刻,这才携着文武走出屋外。
书房外面围满了侍卫,这一次却又全是金兵,屋顶上走廊中人影满满当当,俱各手持弓箭。马小小暗想:“阿良果然是设了个套,唉!”一众侍卫没有得到仆散良哥的号令,虽见到马小小二人出来,却也并不攻击。两人走到前院,文武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忽的抽出湛泸剑,飞上屋顶将一排金兵尽数杀死,待到其余金兵的火箭射来之时,他早已和马小小跳出府外了。仆散良哥喊道:“不必追了!大家都退下吧。”转回书桌旁,盯着窗外明月,若有所思。
马小小两人回到客栈,见杨凌霜与孙襄二人并没什么事,于是招呼大家都先休息。孙襄问起刘瑾良之事,马小小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夜辗转难眠,文武亦是重新考虑着今后的事,直到天亮,小二忽然跑来敲门,说门外有位公子要见马小小。马小小一猜即是仆散良哥,文武也跳出门来,四人一同下楼走到大门口,见果然是他。
孙襄喊道:“良哥,你回来啦?”仆散良哥却道:“马姑娘,在下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能否将昨晚的画像赐予在下?”马小小不说话,孙襄道:“怎么?阿良,你不是来跟咱们一起走的么?”文武低声道:“师姐,他只带了几个随从,要不我将他擒过来。”
马小小说:“不行,这大街上闹起来没有好处。”从怀中掏出画像交给了他,仆散良哥道声:“多谢。”孙襄上前一把拽住他:“阿良!你还要离开我们吗!”旁边两名随从掰开孙襄的手,文武忽的暴起,通通两脚踢开那两人,旁边的随从立即拔出刀来,街上行人一看这架势,纷纷尖叫着躲避。
马小小拉住文武道:“让他去吧。”仆散良哥回头道:“待我想清楚了,自会前来寻你,今日暂且别过。”带领随从远去。马小小与孙襄望着他的背影,均是怅然。
回到客房,马小小说:“已经可以肯定,程笑与小哀一定也来了这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她们。我打算上华山找师父求助,凌霜,等从华山回来,我再送你去明月峡找师叔,不过若是幸运的话,师叔与师父应当在一起。”杨凌霜低低应了一声:“哦……”马小小摸了摸他的头,道:“傻瓜,咱们又不会立马便分别,不要不开心了,乖。”文武道:“师姐,你们先上华山,我去办完一件事再来跟你们会合。”马小小与孙襄同时问道:“你要去哪儿?”文武说:“上临安。”
孙襄道:“我跟你一起去!”马小小一惊,道:“不可!阿武,我不准你干傻事,不准去!”孙襄奇道:“怎么是干傻事?”文武说:“师姐,元帅待我情同父子,恩重如山,他蒙冤二十多年,我必须得有所作为才是。”
马小小道:“胡闹!你知道你此去意味着什么吗?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若出现意外怎么办!”文武道:“师姐,阿武省得,我此去也不过是替元帅正名,你让我去吧。”马小小态度坚决:“不行!我不答应!你说正名便能正名得了吗?你不用说了,我不允许你去涉险!”文武忽的单膝跪地,道:“师姐,元帅一生尽忠,死后还蒙受不白之冤,师弟实在不能忍受,求师姐应允!”
马小小喝道:“你起来!我不答应!你立马收拾东西,跟我上华山!”文武道:“既如此,师姐,阿武得罪了!”骤然伸出二指,点中马小小两腿穴道。马小小只觉双腿一麻,立时失去了知觉,急道:“阿武,你干嘛!”变起仓促,孙襄与杨凌霜一阵面面相觑。
文武说:“师姐,元帅之事师弟实在不能置之不理,等了却了这桩事,阿武再来师姐面前谢罪。你所封穴位半个时辰后便会自解,杨师弟,孙襄,便麻烦你二位好好照顾师姐了。”说着对马小小鞠了一躬,转身跳出窗外奔远。马小小大喊道:“阿武!你给我回来!凌霜,你还愣着干嘛,快把你文师兄追回来!”杨凌霜奔出客栈外,却哪里还看得到文武的影子?
马小小甘自着急,却是无计可施,孙襄盯着文武远去的方向怔怔地发呆,杨凌霜试着替马小小解穴,可又如何解得开?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马小小一声轻嘤,跌坐在凳子上,气得一拍桌子,孙襄劝道:“小小姐,你别生气啦,阿武又不会真出什么事的。”马小小心中气苦,没有回话,心想你们哪里知道,阿武这次上临安是要进皇宫找皇帝的。三人呆了半晌,心想追是铁定追不上文武的,若是跟去临安,怕是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转机,马小小长叹一声,道:“算了,咱们上华山。”
华山位于陕西西安以东一百多公里处,南宋时已属金国京兆府路管辖。马小小带着孙襄和杨凌霜,三人辨明方向,出利州过兴元府,再一路往北到京兆府,其时淮河以北黄河以南还是以汉人居多,是以也无人注意她们。三人昼行夜宿,在路不止一日,到达华山脚下。
华山山势险峻,壁立千仞,以险峻称雄于世,自古便有“天下第一险”之号,绝顶落雁峰即是扶摇子陈抟老祖隐居之所。马小小看看天时尚早,决定当日便上落雁峰,行至山口,却见大队官兵卡住路口,过往行人一律盘问之后才得放行。杨凌霜道:“不知这些金贼又做什么怪。”孙襄说:“该不会是抓我们的吧?”马小小道:“看这样子不像,金国虽有意南侵,但对本国的百姓却是极好,都别慌,咱们照常走过去,见机行事。”
守卡的金兵确实并未为难过往的百姓,只稍加询问便即放过,也不像是在查通缉犯的模样。可马小小等人毕竟在利州府大闹过一场,心下也着实谨慎,临靠近时,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盯了她们片刻,眼光在马小小与孙襄二人身上来回转了好几遍,孙襄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悄悄躲到了马小小身后。那军官问:“几位从何而来?又干什么去?”马小小说:“我三人乃西辽人士,一路游山玩水,听闻华山风景甚好,特来登山观望。”
其年中华大地四分五裂,宋朝偏安东南,北有金国,南有大理,李夏盘踞河西走廊,吐蕃雄震青藏高原,还有蒙古崛起于大漠,耶律氏建西辽于大西北。诸多政权相互牵制,但也并非绝无往来。那军官见马小小与杨凌霜无甚特别,可孙襄的碧眼金发却绝不是中土人士,于是倒也信了。可话锋一转,说道:“华山封闭了,去别的地方游玩。”
马小小一愕,孙襄问:“干嘛要封闭?”那军官很不耐烦:“走走走,多问什么!还是说你想留下来陪大爷玩?”孙襄气得杏眼一瞪,那军官哈哈大笑,马小小说:“实不相瞒,我等上华山还为探访一位故人,所以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军官道:“你这位小娘子说话倒也中听,不过这华山现在确实上不得,你们还是去别处吧。”孙襄还想再问,马小小怕纠缠久了引起变故,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后面一人喊道:“哎呀,我说你们三个怎么跑得这么快,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家吗,你们跑这儿来跟几位军爷胡说什么?”
马小小三人一愣,回头看去,只见一位三四十岁的精干汉子跑了过来,左脸颊上带着一条伤疤,张嘴说道:“几位军爷,实在对不住,她三个原是小人同行的同伴,小人的家就住在前方小镇上,她们来寻小人,错说成上华山了,还请几位军爷见谅。”孙襄听得一头雾水,马小小审视着这汉子,看他想玩什么花样。那汉子又点头哈腰说了一阵,那军官道:“既如此,那就过去吧。”
马小小示意孙襄和杨凌霜别多话,跟着那汉子走出一里外才问道:“阁下是什么人?”那汉子笑道:“三位莫慌,小人乃是前方松溪镇的猎户,因我打猎时,无论獐子野狼,都是三箭毙命,而且还不伤皮毛,因此大家都叫我‘孙三箭’。”
孙襄咦了一声:“还是个家门啊,我也姓孙。”孙三箭道:“我前日下山办事,今日回来,不想却遇到三位。我看三位面善,又像是身怀武艺之人,适才听闻你们想上华山,被军官拦了下来,这才谎称三位是我同伴,好带过关卡,冒昧之处,尚请原宥。”杨凌霜拱手道:“原来是孙大哥,客气了。”也将自己三人分别作了介绍。
马小小问:“这些军官为何将华山封锁了?”孙三箭道:“三位是从外地而来,不知就里原也不怪。而小人冒昧带三位过关,跟这事也是有关系的。因为这华山上出了一件诡事,短短两个月内,已经死了二十多人了,这不,所以官府才在山口设卡,不准人上山,也是怕枉然丢了性命呀。走吧,等到了镇上,小人细细说给三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