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听到青霄的这番话,当即喝道:“胡说八道!我师姐冰清玉洁,与师九如王子乃是情意相投,他二人与世无争,从未伤及旁人分毫,你这老尼凭着什么来数说?”
青霄冷笑道:“哼哼哼,好一个‘冰清玉洁’、‘情意相投’。血族魔贼屠戮我大宋军民过万,但凡有志之士,无人不思生啖其肉。远的不说,沔州流星锤黄老英雄满门七十四口,潼川府金刀戚大侠夫妇,及其刚满周岁的公子,难道不是血族魔贼所杀么?这便是你说的‘与世无争’?今日在场的英雄,定有黄老英雄与戚大侠的亲朋好友,你倒问问,他们难道不想报仇么?”
在场群雄果真有人附和:“不错,戚大侠行侠仗义,年近五十方得一子,血族魔贼简直丧尽天良,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放过!”
青霄继续道:“你既已承认马茹婷与师九如‘情投意合’,那师九如又是血族王子,大伙儿倒是说说看,贫尼说马茹婷那妖女是‘家贼’,可有半分差错?”群雄道:“没错!没错!”“骂她‘妖女’算是轻的,马茹婷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
论及言辞犀利,文武断不是她的对手,青霄师太这一番辩驳,顿时教他哑口无言,还越加调动了群雄对马小小的仇怨。然而在文武心中,马小小便如天仙一般的存在,敬爱犹恐不及,怎容得了旁人如此侮辱?更何况,他自被换血成为鬽魇后,性子已趋亦正亦邪,大节上毫不偏移,但内心已滋生出一种乖戾的性子,既求成佛,亦愿成魔。
在场群雄的亲人朋友中,曾被鬽魇吸干鲜血致死的,十居八九,是以有一个算一个,无人不痛恨袭月血族。老一辈的豪杰,大多都听过马茹婷之名,但她既跟血族关系暧昧,那便坐定了背信弃义,数典忘宗之罪。四下里议论开来,个个咬牙切齿,势要非除去马茹婷不可。
文武大声喝道:“老贼尼,你再敢狂言乱语一句试试!”忽听铮铮铮一阵响,岚山门下十余名女弟子纷纷从木匣中抽出长剑,喝道:“大胆!休对掌门无礼!”
群雄一阵骚动,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忧,好好一场飞鹏大会,瞬时变得剑拔弩张。
文武冷哼一声,心想:“今日情形已然僵持不下,我原不想与你们为敌,但你们辱我师姐太甚,哼哼,纵使你们人多势众,我文武复有何惧!”眉头一挑,对身周十余柄长剑毫不理会,听声辩位,忽的跃到觉业神僧面前,抱拳道:“觉业大师,您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耆宿高僧,晚辈文武望请明鉴,师九如固是血族王子,然则他生性质朴善良,从未有过恶行,且他也曾遭到袭月血族的排挤,种种恶事,与他并不相干。”
“而晚辈的师姐马茹婷,乃是鼓城山降龙马家之人,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更加不可能助纣为虐。这中间实有诸多原委,今日在场诸位英雄,无一不与袭月血族有着血海深仇,实不相瞒,在下亦与他们不共戴天,但善恶之分岂能如此笼统?各位自诩名门正派,谁又敢说一生所作所为就当真对得起‘正派’二字?师九如只因是血族王子,便要夺其性命,我师姐只因与他情投意合,便要格杀勿论么!”
群雄听他这番话,一时倒有些难辨。青霄道:“你是指责贫尼善恶不分?”文武道:“我只是据实而言。”卫四娘喝道:“好小子,口出狂言,你是仗着谁的势来!”
文武听出她的声音,记得先前青霄说过她的名号,道:“卫四娘,那师闻墨杀了你儿子,你可知道这个仇是谁帮你报的?觉业大师,诸位英雄,你们只知师闻墨在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可谁又知道,当初便是我师姐亲手降服他的?”群雄听到这话,均沉默不语,无为观派元忠忽道:“一面之词,岂可尽信?”翻云蛟何大海道:“不错!你的话不足以信!天下英雄对袭月血族恨之入骨,岂能仅凭你的一面之词,便饶了马茹婷那妖女?”
觉业神僧双手合什,宣佛道:“阿弥陀佛,诸位不必再争了。文少侠,今日飞鹏大会的主旨,是为了继承岳飞元帅精忠报国之志,那袭月血族帮助金国侵我大宋,原是我中华武林头号大敌,马茹婷既与血族有瓜葛,老衲筹办此次大会,自该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古人尚有大义灭亲,今日大节所在,还望文少侠看开些。”
衡山掌门穆松子道:“正是,袭月血族作孽太大,即便师闻墨为马茹婷所降服,但不将血族连根除去,难消我千千万万汉人心头之恨,师九如既是血族王子,留着也必是祸害。至于马茹婷么,我相信天下自有公论。”
文武闻言,冷笑了几声,心想积弱之大宋之所以被金国步步蚕食,原是你们这群迂腐之辈不分善恶之故。既然口说不成,我若不显些本事,还道我华山陈抟老祖门下是好欺侮的。仰头大笑三声:“好好好!中华武林都如阁下这般,当真是极好!来吧,动手罢!想要杀我师姐,需得先过我这关!”
文武既已将话放了出来,群雄自也不甘示弱,一些年老的耆宿也觉得他口气过大,好几人便想上前向他领教。觉业神僧与广鉴上人对望一眼,相顾低眉合什:“阿弥陀佛。”
定宋枪杨焕之道:“两位神僧,其余诸事不妨暂且放一放,待解决了眼下之事再定行止。”亮出一杆虎头烂银枪,踏前两步,又道:“小伙子,你内力雄厚,老夫自叹不如,但是大义之上,却也容不得你横加阻挠。你既然叫阵,老夫便来领教你的高招,若是老夫铩羽,马茹婷之事就不再插手,如何?”文武道:“既如此,得罪了,请出招罢。”
群雄中多有对文武不满意者,此刻见杨焕之老英雄当先出手,均退开七八丈,围成一个大圈子。杨焕之念他眼瞎,不愿讨这个便宜,横枪一摆,喊声:“小心了!”枪头一点,朝文武当胸搠去。
文武站在原地,竟不躲闪,背上的湛泸剑也未曾取出。杨焕之见他不似还招的模样,枪头刺到一半,劲头缓了一缓。文武右臂一格,荡开枪头,道声:“承情了。”杨焕之道:“你为何不出招?”文武道:“你是前辈英雄,晚辈理应让你三招。”杨焕之也不客气,道:“好!第二招来了!”枪身一转,平地跃起一丈高,使出“伏龙翔天”,枪尖俯刺而下。
文武听得劲风强疾,足下一移,杨焕之只觉眼前一花,文武已闪到他身后。群雄见文武轻描淡写便避开了这两招,有的暗自心惊,暗赞这瞎子果然非比寻常,有的却道是杨焕之故意手下留情,当下便有人嗤鼻叫道:“杨老儿,你成不成?”
杨焕之也不理会,身子一旋,枪头顺势转为“狂龙扫尾”,这一招原是从回马枪中演变而来,防的是背后敌人偷袭,后刺之中又加横扫之势,威力确是不小。文武右足一顿,身子仰后倒滑,千钧之际堪堪避开,便再差上一寸,即是被枪尖开膛之厄。杨焕之使这三招,连对方衣襟都未碰上,也不禁感到恼怒。
文武赞道:“好枪法!原来前辈是杨家将后人,失敬!”杨焕之心道:“这年轻人双眼虽瞎,但仅凭耳聪便道出我枪法路数,果真厉害!”说道:“少侠好身法。三招已过,出招罢。”
文武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形骤然欺近,收起了指尖,双拳连贯胸膛,原是正宗的岳家散手。
这套拳法共三十二路一百七十三招,讲究以静待动、以快制胜,文武使将出来,但见人影霍霍,虎虎生风。杨焕之将枪一挑,左拨右扎,解了胸前之危,枪头忽然斜下,疾撩下盘。文武右跨一步,左拳化掌,拍往小腹。杨焕之回枪一拦,右腿扫出,攻文武不得不自救,待得他后跃躲闪之际,抖了个枪花,枪尖径往文武头颈缠去。
群雄但见杨焕之一杆烂银枪舞动如旋风,八尺枪身便如蛟龙灵蛇,银光烁烁,寒星点点,当真是水泼不进。文武微微一笑,凭身法迅捷闪避,心想:“这杨焕之果然名不虚传,一手杨家枪法实已登峰造极。然则想要破解也并非难事,只是这一来,我徒手破他银枪,未免令他颜面扫地。”身子一弓,再避开他后招,左手虚晃一拳,右手取下湛泸剑,回剑一格,只听当的一声,杨焕之枪头被挑斜,只觉虎口微微酸麻。
文武道:“前辈枪法出神入化,晚辈不敢托大。”杨焕之明其用意,心道:“你倒好心。”暴喝一声,枪尖一点,一招“毒龙穿心”当胸刺去。
文武挥动湛泸剑,架开这一招,又接了几手。湛泸剑周身墨黑,与他的银枪接架起来,黑白相交,确也颇为好看。群雄中有人禁不住赞道:“想不到这瞎子的剑法竟然凛冽至斯!”杨焕之一招快似一招,扎、刺、挞、抨、缠、圈、拦、扑,诸般招法连番使出,旁边他门下的弟子高声助威,在场群雄也忍不住喝彩。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可杨焕之已出了近百招,却仍然攻不破文武的剑圈,而看他依然气定神闲,一招一式沉稳冽然,心知再斗下去,势必落败。心下一横,大吼一声,使出一招“虬龙翻海”,狂风骤雨般朝文武疾攻。
文武渐渐察觉出杨焕之枪法中已露破绽,心知他能力到此已是顶峰,嘴角一扬,忽的心念一动,矮身往左一扑,湛泸剑朝他双腿削去。杨焕之吃了一惊,枪法陡变,枪尖往地上一扎,格住剑锋,顺势一撑,连环双腿踢出。
文武趁机往后一滚,脚尖再一点,身子向后倒飞四五丈,已靠近群雄围成的圈子。他旁边是一名杨焕之的弟子,手中也自握着一杆长枪,文武忽然欺近,速度实在太快,那弟子还未反应是迎是躲,但觉一股掌风压面,文武道声:“借你兵器使使。”那弟子手中一空,长枪已被他抢走了。
文武将湛泸剑插回背上,心道:“且看看是你杨家枪神武,还是我岳家枪厉害。”抖个枪花,迎着杨焕之枪头刺去。杨焕之见他所使的果然是岳家枪法,不敢大意,重新稳住心神,凝神接架。
文武一边挑拨刺扎,一边说道:“当年雁门关外,杨老令公一杆‘定宋枪’,杀死辽兵三千余人,俘虏一万多,世称‘杨无敌’,端的是豪气云天。如今老前辈尽得杨老令公枪法精髓,确也是傲视宇内……”两人枪来枪往,各自舞得密不透风,杨焕之犹不敢稍有分神,却见文武尚有暇说话,更是大感震惊,然听他称扬祖上杨老令公,心下也颇为受用。
文武续道:“杨老前辈乃当世大侠,又岂会不明理?晚辈师姐马茹婷虽情定血族王子师九如,然从未做过离经叛道之举;师九如王子生性善良,亦从未残戕过我大宋一人一命。他二人真心相爱,与世无争,老前辈又何至于苦苦相逼?”
他每说一句,枪法中的力道便加重一分,待到“苦苦相逼”四字说完,忽而转为“力拔河山”式,枪头上挑,杨焕之本能横枪一格,不料文武力道奇大,这一挑,将他连人带枪挑上三丈高。未等落地,文武枪尖直直上刺,群雄一声惊呼,当下便有七八人飞身抢救。
杨焕之心中一寒,暗叫:“我命休矣!”文武一声虎吼,原地转一个圈,左手连出数掌,将来人尽数震飞。忽而将枪头一偏,左掌再向上拍出,在杨焕之胸口轻轻一托。杨焕之借力一个空翻,跃开几丈之外,安然落地,惊魂甫定,将枪身一斜,抱拳说道:“文少侠神功盖世,老夫甘拜下风。”文武也抱拳回礼道:“杨老前辈承让了。”杨焕之道:“罢了罢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旁的事,老夫也没那个能力去管了。”说完倒提着银枪,走回人群中。
文武对觉业神僧道:“大师,今日飞鹏大会的主旨,是继承岳元帅之志,外锄强蛮,内扫奸佞,晚辈愿为先锋,原无意捣乱,只是恳求大师明辨是非。我师姐与师九如绝非奸人,大师切莫误信谗言。”觉业神僧尚未答话,只听青霄师太怒道:“误信谗言?哼!你是说我在此造谣生事、搬弄是非么!”文武冷然道:“是不是搬弄是非,原不须他人来说。”青霄喝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耐!”
文武冷哼一声,也不搭话,听得青霄师太拂尘卷近,身子一歪,长枪斜斜上撩。他后发先至,青霄的拂尘尚有二尺远,他的枪尖已抵近其咽喉。这一枪来得毫无征兆,青霄猛地一惊,她先前见文武与杨焕之对阵,见其武功虽强,但也并非惊世骇俗,然而此刻仅止一招,已教她冷汗生脊。殊不知文武是念在杨焕之乃忠良之后,身法力道均收敛了几分,但对青霄却是深感痛恶,是以一出手便是重招。
青霄慌忙撤回拂尘防守,千钧之际荡开枪尖,免去了丧命之厄。文武丝毫不给她喘息之机,枪头往下一压,绞尾式疾攻下盘。青霄纵身跃起,她脚尖甫动,文武旋即变招,长枪顺势一撑,双腿倒冲天式连环踢出。青霄身在半空,也亏得她修为匪浅,凌空一个筋斗,拂尘下扫,去卷文武双脚。
文武哪容得了她得手,身子骤然转正,左爪一探,抓住青霄脚踝,重重摔了下来。青霄大惊失色,一波冷汗未干,另一波冷汗又起。群雄也相顾哗然,谁也想不到,文武本来头下脚上的姿势,竟能在半空不借任何外力的情况下,瞬间扳正,这已不是轻功强就能办到的了,不知谁冒出了一句:“鬼魅!这瞎子是鬼魅!”
青霄被文武砸了下来,左手本能往地上撑去,同时为防文武再进招,右手拂尘横扫,封住自身门户。文武肩膀一沉,绕开拂尘,心下也暗赞道:“这老贼尼不愧为一派之掌,确也有些身手。”手中不停,不待青霄稳住,长枪直搠,刺到一半又立即回缩,再舞一个圈,枪尾朝青霄拦腰扫去。
这一招的要旨不求伤人,但求退敌,乃是岳家枪中的一记防范招数。文武虽然痛恨她侮辱马小小,但当着在场数百豪杰的面,也不敢伤了她的性命。群雄见他二人这几下兔起鹊落,各自神惊目骇,短短两三招,文武已将青霄攻得只剩奔逃防御的份儿。
青霄得此空隙,不禁恼羞成怒,怪啸一声,左足一顿,挥舞拂尘又行扑上。岚山门下弟子几时见过掌门发这等大怒,见她拂尘左右一扇,千万缕尘丝如莲花绽放,乃是本门武功的最强杀招,叫做“金顶礼佛架云彩”,共有九式招数十八般变化,任你三头六臂,挡得了一二招,后招却也非中不可。
群雄见青霄拂尘凛冽无俦,均想这瞎子此番要遭殃了,杨焕之感念文武留情之德,有心上前相助,但自忖如此一来,不免与岚山宫正面为敌,心下一踌躇,青霄师太的拂尘已攻近文武面门。
觉业神僧喊道:“师太,手下留人!”青霄师太杀心既起,充耳不闻,心想这一招即便不要你性命,也要卸下你的一条臂膀来。文武嘴角一扬,冷笑了一声,对她袭来的拂尘似乎毫不在意,左爪疾伸,竟以徒手去抓拂尘。
青霄心道:“好小子,敢如此托大!”念头还未转定,却见文武手爪一晃,势如迅雷闪电,从拂尘缝隙间探进,二指一夹,已将拂尘柄稳稳夹住。青霄师太大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记杀招,竟被文武如此轻巧就破了,不敢大意,连忙撒手,暗中还加了一股后力,顺势将拂尘掷出。
文武恼她心狠手辣,以硬碰硬,左爪骤然回撤,抢到拂尘前端,呼的一掌拍出,拂尘顿时震得粉碎,银丝飘飘絮絮,漫天飞舞。文武左手出掌,右手也不停滞,长枪横扫千军,再转乘风破浪,狂风骤雨连环八式。群雄阵阵哗然,青霄眼看势急,足尖疾点,连连后跃,口中一声呼哨,岚山群弟子长剑齐出,从左右两侧攻向文武。
觉业神僧与广鉴上人一愕,各自心下一叹,均想好好的一场飞鹏大会,霎眼间就变成了比武斗殴的场所,青霄师太素来好强,如今手中的拂尘都被对方震碎,焉能就此罢休?两僧无奈,也只有相顾低眉合什。
岚山群弟子十余柄长剑荧光闪闪,分上中下左右五路进攻,进退有度,气势凛然。在场群雄均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岚山宫此次远赴襄阳,够格随掌门人同行的弟子,果非泛泛之辈。又想文武先前突施奇招破了青霄师太攻势,眼下是否还能全身而退。杨焕之及宁楚贤等老一辈豪杰于心不忍,均觉得岚山宫此举有些仗势欺人之嫌。
文武立身原地,舞开长枪如覆海蛟龙,光影霍霍,似乎还伴有吞星噬月之力,岚山弟子刺来的长剑,均在一瞬间尽数集于一点,十余柄剑尖抵在一起,死活分不开。文武大喝一声,骤然散力,岚山弟子甫觉剑尖吸力消失,尚未回剑,但见文武身子一旋,长枪直贯而出,枪头抵上岚山诸弟子剑尖,再发力一震,岚山群弟子只觉一股巨力迎面压来。只是这力道并非来自身前,而是来自自身剑柄,各人气息为之一竭,纷纷撤手撒剑,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仰摔。
文武施这一招,又引得群雄一阵哗然,都想他双眼已瞎,能如此分毫不差以枪尖抵上剑尖,已是一奇;而将力道又自对方剑身传开,这份修为可真谓惊世骇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