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阑殿内殿灯火通明,成串的灯柱将不算大的殿内熏染上一层朦胧的金橘色,碳炉更是早早点了起来,空气中都传达着暖和舒适的氛围。
可殿中的宫人们却一个个垂手埋头,神情紧绷,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歪靠在团莲游鱼织花软枕上的陆时至。
于力行躬身奉上热茶,“今日风大雨大,您喝些生姜红茶暖暖身子吧?”
“风大雨大,还往外跑。”陆时至看都没看一眼,眉头微动,声音微不可闻。
于力行没敢多说,默默埋头站定在一旁,小心观察着陆时至的神色。
今日陛下本来没打算进后宫的,正批折子,听人来报流萤轩云婕妤殁了,陛下愣神片刻,却没有去的意思,只吩咐照规矩办就是。
于力行本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偏偏通传的小太监多嘴,提了一句珍嫔娘娘,说窦昭昭已经赶过去了,陆时至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于力行清楚的记得,陆时至先是问了句“她去做什么”,随后不等人回话,就撂下笔起身,于力行跟在后头撑伞,险些没跟上脚步。
没想到陛下人到了,窦昭昭竟然还不见人影,于力行看着陆时至面无表情的脸都觉得心肝颤,连忙示意秋阑殿的人去催。
接下来的时间,陆时至倒是未发一言坐在软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书页,只可怜了于力行这些伺候的宫人,连呼吸都得放轻了,唯恐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好在不等桌上的生姜红茶晾凉了,外头先传来了宫人向窦昭昭请安的动静,于力行精神一振,脚步飞快,亲自迎到了门帘处,俯身请安的功夫,压低声音提醒道:“珍嫔娘娘,陛下已经到了一刻钟了……”
不等窦昭昭回应,里头先传来了陆时至不咸不淡的声音,“还不进来。”
于力行旋身让开,埋头极力降低存在感,窦昭昭拂开了念一的手,缓步拜下,“臣妾恭请陛下圣安。”
陆时至手指轻动,悠悠翻过一页,恍若未闻。
宫人们将头埋的更低了,念一望着窦昭昭的背影,手臂动了动,被于力行一个眼神压住了。
比起殿中众人的紧张,窦昭昭神情淡然,索性提裙跪下,“陛下驾到,臣妾有失远迎,还请陛下责罚。”
窦昭昭自认为已经足够温顺可人,可随着她的头低下去,陆时至翻书的声音陡然大了些,伴随着“撕拉”一声轻响,书本被随手丢至黄花梨木蝶纹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回念一等人都跟着跪下了,于力行心里叫苦,竟然也摸不准陛下这生的是哪门子闷气。
“朕说了,你怀着身孕,礼数都可免了。”陆时至声音里带着不耐。
于力行迅速反应过来,紧走两步去搀扶,窦昭昭面上不见一丝委屈,低眉轻语道:“臣妾看见陛下,一时欢喜,竟忘了。”
伴随着窦昭昭声音,殿内冷冻的空气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于力行也见缝插针解围道:“珍嫔娘娘时刻不忘规矩,唯恐有负陛下看重……”
“欢喜?”陆时至冷笑一声,有些妖孽的狐狸眼斜眺过来,几乎要刺入人的灵魂,“朕怎么看不出来。”
于力行的嘴巴还半张着,紧张地望着窦昭昭,心中不免替窦昭昭抱屈,看着您这个脸色,谁能欢喜的起来?
这些话听听不就成了?嫔妃们不都是这么说的吗?平常怎么不见您这样掀人脸皮子?
把人家的奉承话戳穿了,您自个不尴尬么?
于力行在心中默默叹气,不知此时珍嫔娘娘再笑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下一秒,他就闷头把自己的惋惜咽了下去,因为窦昭昭面对陆时至的怀疑,不仅不解释,反而点头道:“或许是因为……此刻臣妾心中的害怕远胜过欢喜。”
一句话未说完,话音里已经裹上了哭腔,烛光下瞳光闪动。
于力行对窦昭昭这个说哭就哭的本事还是很佩服的,当然,更佩服的,是她回回都能哭的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纵然冷酷如天子,心如寒铁,也要软下三分。
果不其然,陆时至话音未变,但冷冽的眼神已经动了,“怕什么?”
根本不需要陆时至的示意,于力行已经基于经验做出了判断,随着他一招手,宫人们悄无声息退至外殿。
“怕云婕妤离世,更怕……”窦昭昭抬眼,怯生生看了一眼陆时至,又飞快垂下眼帘,声音微不可闻,“陛下怪臣妾。”
陆时至拧眉,沉下声来,有些凶戾道:“既知道怕,下着雨,还跑去做什么?自己的安危不顾了,秋阑殿上上下下数十位宫人的性命也不顾了?”
听到这里,窦昭昭猛地抬起头,有些呆愣又惊讶地盯着陆时至,“陛下是担心臣妾的安危?”
陆时至冷哼一声,脱口而出道:“胡说。”
窦昭昭脸蛋上还挂着泪珠,掩嘴窃笑起来,走上前牵起了陆时至的宽袖,“臣妾没事。”
陆时至扯了扯衣袖子,却没扯开,随即就放弃了,“少自作多情……”
“臣妾真的是害怕。”不想下一秒,窦昭昭得寸进尺,抱住了他的手臂,软软地贴过来,“云婕妤走到今天,臣妾难辞其咎,实在又怕又伤心。”
“再想到陛下曾说,云婕妤在您心里是特别的那一个,却因臣妾而死,臣妾好害怕您会怪臣妾……”窦昭昭说着,泪水顺着脸颊就流淌了下来,头也缓缓靠上了陆时至的臂膀。
陆时至已经不动了,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隐隐听见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傻。”
“臣妾不是傻。”窦昭昭仰头辩驳道:“臣妾是太紧张,太在意了……”
话说出口,窦昭昭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又垂下头,默默咬了咬唇。
“她是特别的那一个,难道你不是么?”陆时至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安抚似的拍了拍窦昭昭的手背。
“云婕妤确实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朕对她有怜悯有责任,但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也已经耗尽了朕的宽容。”提起云婕妤,陆时至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一丝波澜,好似提起的是一个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展臂将窦昭昭揽入怀中。
窦昭昭埋头紧紧靠着他的胸膛,姿态娇羞,一颗心却如坠冰窖,森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