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长长的走廊内,一位护士领着一个中年男人快步地行走着。
“周新叶的情况怎么样?”男人询问。
“他脑袋受了伤,脑震荡,不是很严重,但记忆可能有些模糊。”
“记忆模糊?他记不起事情了?”
“不是记不起,是记不全。”
“那……我对他进行询问,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是没关系,但希望你能快一点,他现在还需要休息,也不宜用脑过度,要是他记不起的事情,还是不要强行追问的好。”
中年男人点点头,跟在护士身后,走进了一间病房。
护士来到最里头的那张病床前,一把拉开了床边的帘子,病床上的周新叶像是受到惊吓,瞪大了双眼看向护士。
“周新叶,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护士平淡地问。
“没有,就是脑袋还有点疼。”
“疼得厉害吗?”
“隐隐作痛。”
“那不打紧,不用吃止痛药,多注意休息。”
周新叶愣愣地点头。
“对了,这位是警局来的,有话要跟你说。”
周新叶目光绕过护士,落在了她身后的中年男人身上。那男人半头的白发,面容还算年轻,双眼炯炯有神,有点像寺庙里的雕像。
“警察?”周新叶挪动了自己的身子,“是抓到了吗?袭击我的人。”
中年男人来到周新叶身旁,稍稍俯身,问道,“周新叶,你还记得我吗?”
周新叶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中年男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13年前,我们见过。”
“13年前……”
“你应该还记得吧?13年前,你因为过失杀人入的狱,是我……”
周新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然后略带惊讶地喊道,“胡振海,胡警官!”
“是我,没错。”
周新叶傻笑起来,他又有些心虚地低下头,“真巧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办上跟我有关的案子了。”
“是啊,正因为是跟你有关的案子,所以我才接手的。”
周新叶稍稍抬头,说实话他有些害怕胡振海的眼神,那种如同刺刀一般抵在自己喉咙的目光总让人有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感。
“打我的人抓到了吗?”
“还没,不过我们查过监控了,袭击你的人是骑摩托车来的,但是他的车很可能是套牌,现在还没有眉目。”胡振海挤出一个笑容,“你有什么线索能够提供的吗?”
周新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紧说,“之前有别的警察来问过我话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是的,没错,我看过笔录了,但是……”胡振海卖关子一般地停顿,然后分析道,“你坐了13年的牢,在里头没跟什么人结怨,表现一直很良好,所以你才能获得减刑,前天刚刚出的狱,然后就遭到了袭击。那个袭击你的人看起来不像是随机作案,是冲着你来的。”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傻,你只需要仔细想一想,应该就能猜到袭击你的人会是谁了。”胡振海暗示。
“我……”周新叶摇晃起缠着绷带的脑袋。
“我就明说吧,袭击你的人很可能是你13年前的老熟人,而他下手狠辣,想要置你于死地,是因为你知道一些不利于他的事情,又或者你的手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周新叶一口咬定。
“呵,”胡振海冷笑,“你还记得你以前有个好友,叫做‘季明’吗?13年前,你跟他是高中同学,你们还是邻居。”
“13年前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周新叶沉思了几秒钟,回答,“我只觉得头痛。”
胡振海盯着一直不敢与他直视的周新叶,对方的额头上一颗汗珠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胡振海知道此时的周新叶是不会轻易松口说出些什么来的,只好从公文包里拿出纸跟笔,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放置到一旁的桌上。
“等你伤好了,又或者想起些什么来,记得给我打电话。”
周新叶回头盯着桌上的电话号码,默默地点头。
“记得多注意安全,那个袭击你的人,很可能还会再出现。”
周新叶终于抬眼看向胡振海,“嗯,我知道,谢谢。”
胡振海点头示意,然后转身走出了病房。
等到胡振海的身影彻底消失,周新叶才慌慌张张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并将脑袋埋入到自己的阴影当中。
“季明……”
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周新叶身穿黑色的雨衣,双眼无神,任由雨水拍打在他的脸上,嘴唇已经冻得泛白。周围的树被无情的风刮得东倒西歪,就犹如此时周新叶的身子,早已无力地瘫坐在泥泞的土堆上。突然有一双手伸向自己,穿过雨衣,捧住了脸,手心的温热终于让周新叶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季明,他蹲下身,跪在周新叶面前,目光是那样的坚定。
“不要怕,不用担心……”
“可是……”
季明一把抱住了面前的周新叶,在他的耳边说道,“你记住!万一暴露了,由我来承担一切!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你们的!”
在季明的怀抱中,周新叶稍稍抬头,看不见一点色彩的天空此时化作了深渊,仿佛就要吞噬俩人。担忧、孤独、害怕……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又或者什么情绪都有,周新叶深陷在从未有过的迷茫当中。
出狱第4天,出院第1天,时隔13年,周新叶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纺织厂单位大院,他的家就在大院正门直直对过去的那栋筒子楼的3楼。306号房,那是周新叶唯一能回去的地方。
走进纺织厂单位大院,周新叶驻足,眼前尽是萧瑟。筒子楼是上世纪90年代建造的,红砖砌成的外墙已经斑驳脱落,楼前的水泥地面上布满了裂纹,杂草从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周新叶的父母本都是纺织厂的员工,跟奶奶一起,一家四口生活在不大的单位房里。6岁那年,周新叶跟着父母到外省去旅游,从未见过雪的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坐上了开往雪山的巴士。周新叶透过玻璃窗,望着那弯弯绕绕的山路,还有不时飘来的浓雾,难掩兴奋地小声哼起歌来,身子也随着歌声不断地上下抖动着,律动越来越强,周新叶差点以为自己就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舞者。就在这欢乐的氛围中,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周新叶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就已经侧翻,从公路的边缘坠落下去,刚刚的律动变成了骇人的失重感,周新叶只记得自己深呼吸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吐气,就已经失去了意识。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只见到了坐在床边不停抽泣着的奶奶,还有正推着小推车离开房间的白衣护士。不用过多的解释,周新叶知晓了所有的事情。等到他身子恢复,回到纺织厂单位大院的家中,奶奶才试探性地告知他,爸爸妈妈都在那次意外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周新叶提着自己的布包,穿过篮筐已经破损的篮球场,来到筒子楼前,他望了一眼楼梯口旁的装在墙上的两排奶箱,已经被岁月腐蚀了一半,然后往楼上走去。
从布包里掏出那把这13年间未触摸过的钥匙,周新叶成功推开了熟悉的大门。一股霉味迎面而来,周新叶摆了摆手,将鼻前的空气散去,走进了屋内。一切的摆设都没有变,他将布包随意扔在地上,苦笑着环顾了一圈,然后直直地走向摆在电视墙边上的柜子,拉开布满了尘埃的柜门,里头奶奶的相片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儿。
“奶奶,我回来了。”
周新叶忍不住哽咽,同时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对不起,我没能听你的话,没能过上你希望的生活。”周新叶盯着奶奶慈祥的脸,“奶奶……奶奶……”
身后忽地传来了易拉罐碰撞的声响。周新叶猛然回头,他看到奶奶坐在玄关的位置,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正一个接着一个地将易拉罐跟塑料瓶从那黑色塑料袋中分离开来,又分别将两种不同的容器装到另外两个袋子中。那些都是前一晚奶奶亲手从外头的垃圾桶或者路边收集回来的,每天早上天一亮,就会开始进行分装工作。奶奶似乎也察觉到了周新叶的目光,微笑着,看向他。
“新叶啊,起来了?”奶奶厚重又温和的语调常让人觉得心安。
穿着一身夏季校服的周新叶点点头,正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快去上学吧,我刚刚好像听到季明下楼的声音了。”
“你怎么知道是季明?”
“那孩子活泼,总是不好好走路,下楼的时候也一样,走两步就要跳一下,我一听就知道是他!”
周新叶同意般地笑了笑,然后绕过奶奶脚边的瓶瓶罐罐,来到门后。
“奶奶,我上学去了。”
“去吧,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周新叶点头答应,拉开了房门。
顺着楼梯走下去,很快就来到一楼的那两排奶箱前,见到季明正从其中一个奶箱里拿出玻璃瓶装的牛奶,开盖,仰头,喝了起来。他喝了几口,停下来,看了看牛奶的剩余,又继续喝了一口。这时,周新叶来到他的身旁,悄无声息,本想吓季明一跳,谁知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将手中的牛奶递到他的面前。
“喝吧!”季明爽朗地说,“刚好还剩一半,我拿捏得很准。”
周新叶接过牛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接着喝光了瓶中的牛奶。季明拿过牛奶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奶箱,然后转身看向周新叶。
“喝了一段时间的牛奶,好像确实是长高了!”
周新叶稍稍仰头,盯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季明,不悦地反驳道,“根本没有。”
“呵,得多亏了我给你留一半牛奶,不然你肯定长不到这个高度。”
“长个又不是光靠牛奶……”周新叶余光看向一旁的奶箱,“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喝了你的一半牛奶,你岂不是没能长到预期的高度?”
“我已经够高了,等你追上我的身高再说吧!”
季明说完,往大院门口旁的单车棚走去,周新叶赶紧小跑着追赶上去。季明将书包背到胸前,然后拉开拉链,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递到周新叶面前。
“这是什么?”周新叶好奇。
季明一个抬手,将手心的物品展开,是一部白色的手机。周新叶知道,这是季明的手机。
“给你了。”
“给我?”
“我换新手机了。”季明补充道,“上次期中考,我成绩不错,我妈给我买了新的手机,是诺基亚最新的型号。”
“……”
“这部手机我用不着了,给你吧。”
周新叶感到些许不悦,他没有去接季明的手机,而是闷闷不乐地继续走向单车棚。
“怎么?不要吗?”季明感到疑惑,“虽然是我的旧手机,但还是好的,没有坏,所有功能都是好的!”
“我不是嫌弃,只是觉得……太贵重了,我……”
“哎,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你又开始扭扭捏捏起来了。”
“不是,我真的不能收……”
“你就当是为了我,拿着吧!”
周新叶看向身旁的季明。
“你没有手机,我平时要找你可困难了。”
“……”
“拿着吧,以后我想要找你,就给你打电话,或者半夜你想找我聊天了,就给我发个短信。”季明说完,露出一个标志性的爽朗笑脸。
“可是……”
“别可是了,烦不烦啊!”季明直接将手机塞到周新叶的手里,然后从单车棚里取出单车,一边还说道,“婆婆妈妈的,上学就要迟到了。”
周新叶低头看着季明的旧手机,心中感到高兴,但也难免愧疚。自从父母离世以后,周新叶接受过太多来自于季明的好意,通常都是以好朋友或者邻居的名义,就算周新叶不想收,季明总是能想到说辞跟法子让周新叶收下。
坐在自行车后座,感受着夏日清晨迎面袭来的微风,周新叶闭上眼睛享受着上学前的这份惬意。突然,季明一个急刹,周新叶没有反应过来,被惯性牵引着,脸重重地撞到季明的后背。
“怎么了?是撞到什么东西了吗?”
周新叶紧张地探着脑袋往季明的正前方看去,却没见到任何异样。他感到奇怪,顺着不答他话的季明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到前方的公车站上,一个跟他们穿着相同校服的女生,带着耳机,好似感受不到周围世界的动静一般,自顾自地扭头走向下一个路口,那里不远就是学校的大门。
“那个女生,你认识?”周新叶问。
季明回头,笑了笑,“她是7班的谢婉秋。”
“哦……你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
“不用了,我不认识她。”
“那你……”
季明再次让自行车动起来,他快速地骑着车,从人行道上的谢婉秋身旁经过,然后来到路口,一个拐弯,载着周新叶骑入了学校大门。
再次见到那位谢婉秋同学,是3天后的放学。因为周新叶要做值日,季明便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他,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夕阳只剩些许余晖了。而与学校隔着一条马路的超市门口,谢婉秋正面露难色,与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似有拉扯。季明很快就注意到了谢婉秋,他二话不说,将自行车交给周新叶,冒着红灯的危险,闯过了马路。周新叶见状也有些着急,他推着自行车,本想跟着季明一同过马路去,却被突如其来的汽车阻拦了去路。等到绿灯变亮,周新叶终于得以穿梭马路,来到季明身旁的时候,他正一手拦在谢婉秋面前,一脸正义地跟面前的男人对峙起来。
“你小子是谁啊?”男人呛道。
“你才是谁呢!”季明半点不慌,“你拉着这位女同学干嘛?”
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季明,然后又看向刚到的周新叶,发现他们都穿着校服,才嗤笑道,“原来你们是同学啊!”
“光天化日之下对女生拉拉扯扯的,你想干什么?”季明质问。
“我想干什么关你屁事,最好别多管闲事。”男人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露出坏笑,“难不成你想追她啊?”
“我……”季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谢婉秋,“她是我同学,遇到危险我就该帮她!”
周新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他也感到慌张,但是他知道此时不能跟眼前的陌生男人硬碰硬,谁知这人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危险物品。况且他跟季明都是两个未经世事的毛小子,哪里打得过一个看似老成的中年男人。
“别……你们别吵了……”周新叶磕磕巴巴地开口,“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找警察帮忙!”
“警察?”男人发出十分不悦的声音。
“对,警察!”
周新叶一只手扶着自行车,不让它摔倒,另一只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季明送给他的旧手机。
“呵,就算找警察来也没用!”男人嚣张着,并用手指指向季明身后的谢婉秋,“我是她老子!你们管得着我们一家子的事吗?”
季明跟周新叶都傻眼了,他们一同向谢婉秋投去疑问的眼神。谢婉秋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仍旧迫于男人的压迫,点头同意了男人的说法。
“我是来接她放学的,你们掺和什么?”男人继续补充。
季明难以置信,看似温婉的谢婉秋竟然有一个这样野蛮的父亲。他回过头去,小声地询问,“他真的是你爸?”
谢婉秋轻轻地点头,“嗯。”
“啧,还找警察帮忙……”男人白了周新叶一眼,然后上前一步,一把推开季明,来到谢婉秋跟前,“走吧,你妈还等你回家吃饭呢。”
谢婉秋羞愧地看了一眼季明,然后点头跟着男人走了。
季明望着谢婉秋的背影,仍旧感到震惊。
虽然最后闹了乌龙,但实际上没发生什么冲突,周新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来到季明身旁,扯了扯季明的衣角。
“回家吧,太阳都下山了。”
季明点点头,接过自行车,载着周新叶往回家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周新叶跟季明才知道,那个在校门口对面跟谢婉秋拉拉扯扯的男人名叫韦军,是谢婉秋名义上的继父。而再之后,这个男人的死更是将周新叶跟季明卷入旋涡当中。
坐在审讯室中,周新叶一如往常的乖巧,只是脸上多了死气沉沉的情绪。胡振海是负责这次案子的刑警,他端坐在周新叶面前,双眼好似要看透他的骨髓,令人不安。
“周新叶,我再问你一次,韦军的死真的跟你有关?”
周新叶低垂着脑袋,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我说过了,是我杀了他。”
“因为什么?”
“他害死了我奶奶。”
胡振海微微皱起眉头,他咳嗽了两声,对着周新叶说道,“周新叶,抬起头来,看着我,再说一次。”
周新叶抬头,目光与胡振海相接的那一刻,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接着他又故作镇定,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到眼皮上,死死地撑开双眼,盯着胡振海。
“我承认,是我杀了韦军,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奶奶。”
听到周新叶这么说,胡振海泄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