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叶缓缓睁开眼,他湿润的睫毛在暗淡的灯光下仍旧闪着微弱的光亮。
“自那之后,奶奶的身体就越来越差,才过了一个多月,她就去世了。”周新叶的声音缓慢而悲伤。
“你是觉得你奶奶的死跟韦军有关?”胡振海问。
“难道不是吗?”周新叶盯着胡振海,“他害我奶奶摔倒,肯定是那时候伤到了。”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判定。”
“那就是说有可能咯!至少,奶奶在此之前身体都很健硕,她每天都自己外出去捡水瓶,哪怕是背几十斤的废旧都没问题。但是誓师大会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么精神了,还总是觉得劳累,有时候还会自己一个人发呆、恍惚……”周新叶说着说着,眼泪又开始打转了,他强忍着泪水,“无论奶奶是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韦军必定也有份!”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杀了韦军的理由?”
“我并不想杀他,只是希望他能给我奶奶道歉。”
“说说看,你失手杀了韦军那天的经过。”胡振海说,“越详细越好!”
周新叶咬紧了牙关,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整个身子都沉淀了一般,俨然跟之前不是同一种状态。他半张开嘴,几秒之后,开始讲述起胡振海想听的真相。
“奶奶去世没多久,我就从谢婉秋的口中听说韦军离家出走了。”周新叶不带感情地说,“听说是他欠了别人的债,有催债的人上门,就跑了。”
“谢婉秋是这么说的?”
周新叶点点头。
“可是我听周琼芳,咳咳,谢婉秋的母亲说,韦军似乎没有欠债啊。虽然他确实是离家了,也说了是逃债,但周琼芳四处打听过,韦军没有任何欠债。”
周新叶微微侧过脸去,“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谢婉秋是这么跟我们说的。”
“我们?”
“我跟季明。”周新叶解释,“我们是朋友,什么话都会讲。”
“之后呢,你是怎么遇到韦军的?”
周新叶咽了一下口水,“大概是过了一周时间左右,我自己在路上闲逛,然后就撞见了韦军。”
“在哪里?他是自己一个人?”
“在石山公园后面的废弃阶梯,那里几乎没什么人去,我也是见到韦军出现在那附近才跟着他到那里的。他当时确实是一个人。”
“你见到他为什么要跟着他?”
“因为我想到了奶奶的死,我很气愤,我想要让他知道奶奶因为他死了,我想要他负责,想要他跟奶奶道歉。”
胡振海逐渐皱起了眉头,“听你之前的描述,你好像是有些怕他的,怎么自己在外头撞见他,反而不怕了?”
“……我确实怕他,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当下确实有想替奶奶报仇的心,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可你们有没有过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仍旧冲动想要去做的事情?”周新叶咬牙启齿,“那种愤怒,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离开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像她那样无条件的爱我了!”
胡振海对周新叶此时的心境甚能体会,但他无法在此时对其动任何恻隐之心,他只能尽量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保持在一种追求真相的状态中。他身子稍稍往后仰,双手抱在胸前,深呼吸一口,接着问道,“你确定当时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别的朋友陪着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跑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只是散心而已。”
“呵,散心?从你家到石山公园应该挺远的吧?”
“我是坐公交车到那里去的,以前奶奶带我到石山公园玩过。只是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韦军。”
“好吧。”胡振海沉一口气,“那你遇到他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尾随他,从被围起来的铁皮墙里钻过去,里面好像是一片荒废的山坡,然后就来到了那个废弃的阶梯上。是他先发现我的。”周新叶眼神有些涣散,“他站在高处,回头看见我,又是忍不住一阵嘲讽跟取笑。”
“他都说了什么?”胡振海问。
“这重要吗?反正都是些难听的话!”
“重要!”胡振海郑重其事地说,“这关乎到这个案子的定性。”
周新叶稍稍低头,似是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他骂我奶奶,说她是早就该死的老东西,活着只会浪费空气。还说就算是他害死了我奶奶那又能怎么样?死了就是死了……他还说……如果奶奶真的因为上次跟他见面后落下的病根而死,那也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真正害死奶奶的人!”
“然后你就忍不了了?”
“我当然忍无可忍!”周新叶愤怒道,“我跑了上去,站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我朝他大喊,要他住嘴,但是他只变本加厉地嘲讽。”
周新叶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他与韦军站在对立着站在阶梯上的画面。他想要感受脑海里出现的情景,想要让自己因此变得愤怒。
“然后,然后……我就失去了理智,我趁着他继续咒骂,有些分神的时候,用力推了他一把,谁知他就滚下阶梯去了。”周新叶补充道,“我看过电视剧里情节,那段阶梯也不高,我想他摔下去,应该也不会死,顶多是受点皮肉伤。那种烂人,给他一点教训不是应该的吗?”
胡振海叹气,问道,“那你应该也看过这样的电视剧剧情吧,有人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就死了。”
“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就是感觉到气愤而已,我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胡振海打量起周新叶,然后提出自己的疑问,“我记得韦军身材挺高的,虽然也跟你一样瘦瘦的,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你就这么一推他就倒了?”
“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当然不奇怪,”胡振海继续追问,“只是……作为一个成年人,有人从正面袭击他,他多少会有一些防备,更何况是在跟你对立争执的时候,他就这么不留心眼,被你一推就倒?”
周新叶不慌不忙,补充道,“可能是他喝了酒吧。”
“喝了酒?”胡振海皱起眉头,“你刚刚怎么没提到?”
“我也是靠近他的时候才从他身上闻到了酒的味道。”周新叶继续补充,“我听谢婉秋说,韦军就是喜欢喝酒,有些时候大白天的就开始喝起来。”
胡振海脸色阴沉,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见到他在地上痛苦的蜷缩,像只蚯蚓一样,我害怕他起身之后会对我报复,就离开了。”周新叶停顿一下,继续说,“但是后来我也没走多远,我想了想,他当时倒在地上的样子好像有些不对劲,在加上他喝了酒,要是真的受伤了,倒在那里自己又爬不起来,可能会出事,就又回去了。”
“怎么个不对劲法?”
“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而且好像……我好像看到了血。”
“你是离开多久之后折返的?”
周新叶摇了摇头,“我不确定,5分钟?也可能是10分钟。当时我太慌张了,我没有注意时间,我记得我跑到了一棵树下,在树荫里躲了好一阵,我在犹豫要不要回去看一看什么情况。最后我还是回去了,我回去到之后,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摔死的?”
“我看到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就叫了他两声,然后又用脚去试探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动静,才开始着急。可是当我将他身体翻过来的时候,才确认他真的死。他的肚子上有血,流了好多血。我仔细去看才发现原来是有一根铁片插进了他的肚子……还有,他的脑袋上也有伤口。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死的。”
“然后呢?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叫救护车?”胡振海严肃地盯着周新叶。
“我确定他已经死了,他没有脉搏,也没有了呼吸。”周新叶稍稍抬眼去看胡振海,似是被他的眼神惊吓到,又快速地放低了目光。“我当时很害怕,很慌张,因为我知道自己杀了人。我不想被人知道这件事,我害怕我会坐牢。”
“所以你就选择了抛尸?”
周新叶惭愧地点点头。
“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抛尸的,又是怎么想到会选迎龙山作为抛尸地点的。”
周新叶又是点点头,“我刚开始很慌,本来想一走了之,觉得他死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有人经过,他们也看到了我。如果我把尸体就留在那里的话,肯定会出问题。”
“接着说吧。”
“我想了一下,只有将尸体转移到更人烟稀少的地方才会不被发现。但是尸体留在原地的话也会有被发现的风险,所以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先转移尸体。可是我并没有能装下一个人的容器。”周新叶停顿,像是难以启齿,“我,我想到了季明,他家好像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所以我就向他借了行李箱。”
“只是借而已吗?你没有要他帮忙?”
“没有,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错手杀了人。只有谁都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那你借他的行李箱,难道他没有怀疑?也没有问什么?”
“他以为我要去旅行,我只是告诉他要装一些衣服,可能想出去散心。”周新叶继续解释,“毕竟奶奶死后,我一直很低沉,他也提出要跟我一起去旅行散心,只是被我拒绝了。”
“你真的自己一个人把韦军的尸体装进行李箱,然后直接带到了迎龙山抛尸?”胡振海依旧怀疑。
周新叶摇晃起脑袋,“我先把尸体藏在了阶梯旁边的草丛中,当时刚好是春天,杂草挺多,还有不少芦苇,可以藏得住韦军的尸体。第二天,我带上行李箱又回到了那里,才勉强将他的尸体装了进去,我还带了一把折叠铲子,就放在行李箱里一起装着。”
“这不太对吧,韦军的尸体放了一夜之后不管怎么说都该变得僵硬了,你就这么把他装进了行李箱中?”
“是啊,我费了好大的劲,不停地折叠,试了很多次,最终才装进去的。”
“你将他装进行李箱之后,他身体的姿势是怎么样的?”
周新叶闭上眼,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韦军模样的情景。那时候韦军的尸体被装在行李箱里,侧着身子,眼睛微微睁着,双手则以折叠状紧贴着胸前摆放,像是霸王龙的姿势。
“他是侧着身子的,面部朝行李箱开口的那边,两只手放在胸前,腿的话……像蹲着的样子,有一只脚的脚踝被我不小心弄折了。”
胡振海拿来资料,上头有韦军尸体被发现时法医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甚至连周琼芳跟谢婉秋都没有看过。周新叶对尸体的描述跟照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那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抛尸到迎龙山的?”
“我装好尸体之后,在路边打了一辆车,司机还很好心地帮我把行李箱搬到后尾箱去。”
“你做这种事还敢打车?难道不怕被人发现吗?”
周新叶抢答一般,“当然怕了!但是能有什么办法?这么重的一个行李箱我只能打车。而且行李箱外观已经被我擦干净了,根本看不出端倪。”
“然后呢?你就这么那么重的一个行李箱爬上了迎龙山的山顶?”
周新叶点点头,“对,我拖着行李箱,慢慢地爬上了山顶,本来我还以为要大费周章给韦军的尸体挖一个大坑的,但是却意外地发现了山顶处本来就有一些凹陷的坑洞,好像是被谁挖过什么东西一样。”
胡振海想起了住在迎龙山附近的几个村民会有上山挖葛根和野菜的习惯。
“我把行李箱推进了本来就有的洞里,然后用铲子将旁边的泥填进去。”周新叶抬眼看向胡振海,“就这样,我把他埋在了山上。”
胡振海将气息压到丹田,思索着周新叶刚刚所说的一切,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违和。但他没有深究,而是转而让人去调查了石山公园后的荒地,真的在那里找到了一间临时搭建的小屋,像是乞丐待的地方,又在那小屋内找到了韦军遗留的衣物,韦军应该是在这间小木屋内住过一段时间;之后胡振海还在周新叶的家中搜出了他藏在抽屉里的数本日记,按照日期跟内容来看,自周新叶与韦军认识以后,他便对这个男人抱有意见,甚至到后来因为周新叶的奶奶受伤,他更是毫不掩饰地将对韦军的恨意写在了日记上;当然,刑警队也调查了出租车公司,还真的找到了一位对周新叶抛尸那天的行程有所印象的司机。
“我记得那个孩子,个子不算很高,大概十几岁吧,瘦瘦的,拖着一个很大很重的行李箱,我还帮他搬上车。”出租车司机说。
“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前来调查的刑警问。
“当然记得清楚了!”司机回忆道,“那个小子,上车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罐可乐,打开的时候喷得满车都是!我当时还骂了他两句,不过后来他给了我一百块洗车费,也就算了。”
刑警明白似地点头。
后来胡振海又从发现了韦军尸体的那名男子口中得知,他记得某天中午的时候在家附近好像见过一个脸生的少年,那个少年慌慌张张的,身上还全是泥污。他猜想,那个人大概就是周新叶了。
之后,出租车司机跟住在迎龙山脚下的男人都被安排到警局认人。他们两个人都一眼就从一排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中认出了周新叶,可见他给这两个人留下的印象还算是挺深的。
“这么看来,就是这个周新叶干的了。”跟在胡振海身边的刑警说道。
“看似是这样,但还是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刑警细数,“嫌疑人主动承认了犯罪事实,又有相关的证据,还有两个目击证人,整条犯案路径都很清晰了。还有,他不是在日记里写了自己对韦军的恨意嘛,这犯罪动机也很清楚了。”
“但是你发现了吗?这些线索都太清晰了,完全不需要我们去查。周新叶看似是一个心思挺细腻的人,按照他的说法,他不应该留下那么多有迹可循的证据的。尤其是出租车,还有住在迎龙山下那个男人,感觉就像是周新叶想要人特意记住他一样。”
“老胡,你是说,周新叶想要自己被抓哦?”刑警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他也是自首的,在找到韦军尸体没多久就主动自首了,一点要逃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行李箱里完全找不到周新叶的指纹,除非他格外小心,将行李箱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胡振海疑惑,“但是,行李箱里却还是找到了另一枚指纹,那是季明留下的。虽说那个行李箱是季明的……”
“那季明那边呢?他有承认什么吗?”
胡振海白了一眼,“你没看卷宗的吗?季明一直说自己不清楚,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不过他的情绪倒是挺低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周新叶做的那些事……”
“有没有可能,周新叶就是想要替季明顶罪啊?”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季明跟韦军应该没有冲突才对,他没有杀害韦军的理由啊。”
“那会不会是两个人联合作案?”
“周新叶是想要独自揽下所有的罪行……”
“那这个案子……”
“先缓一缓吧,再整理一次资料。”胡振海深思,“毕竟是两个少年,他们都应该有光明的未来,若是案子不清不楚,可能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无法逆转的颠覆。”
虽然胡振海这么认为,但事实却不允许他继续深究下去。没过多久,上级给出不少压力,让胡振海尽快结案。再没有更多的证据,胡振海也只能以周新叶单独犯案为真相进行结案总结,不过他在后续的材料中极力地将周新叶的罪行往过失杀人的方向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