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拾年又一次听到郑九儿的名字，是在别人的嘴里。说话的是一位鹤发红脸的精瘦老头，也是袁家家主、他的亲爹——袁老爷子，袁国伟。
袁国伟花白的大背头抹着锃亮的发油，小立领的对襟唐装穿得熨帖，连盘扣珠子都是老坑的翡翠种。
他隔着一张红木长桌坐袁拾年对面，怒发冲冠，手里的碧玺佛珠手串都要攥出了愤怒的火星子来：“胡闹！怎么又去招惹了不干不净的女人？那个郑九儿，让李查徳赶紧处理掉！”
怎么“处理”，他不说，李查徳自然是知道的。
别人的英译名都要叫做“理查德”，偏袁家中不中洋不洋，袁老爷的私人管家Richard直接改了音译的姓叫做“李查徳”，他的混血儿子Leo跟了姓李，中文名字叫做“李乘风”。
一老一小伺候袁家父子，各为其主，即使费劲了力气，也管不了人家父子离心。
李查徳尽心尽力，左手端着咖啡，右手端着茶盅，尽由老爷子挑选。
袁拾年觉得袁国伟这人，多少有点毛病。挺大岁数的人了，最喜欢这么不中不洋地搞混搭，仿佛两头都占着就能突显了他与众不同的高贵身份，就能统领了全世界。
至于招惹女人这回事，袁国伟更是双标。他自己妻妾成群，行宫遍布了全国，袁拾年的每一任绯闻对象却都得经过他掌眼，稍有不合心意的，就要通通“处理掉”。
袁拾年啜一口滚烫的茶水。呦，正宗的母树大红袍，有钱都喝不着的尖货，老人家倒是一如既往地会享受生活。
心思飞着，又被袁国伟“嘭嘭”拍桌的声音拽了回来，只得懒洋洋地撩撩眼皮放下了茶杯：“老爷子，话不是这么说的。那位郑小姐和我只两面之缘，哪来什么招惹不招惹。至于和我有关的女人们干不干净，还不都是您说了算？”
一个很不听话的私生子，一心混迹娱乐圈却并不热衷于继承家业，还时时以和老子呛声为乐趣，已经不是第一次惹袁国伟生气了，但他没办法。
他只有袁拾年一个儿子了。
袁国伟原先妻妾成群，孩子很多，儿子也只有两个。加上袁拾年在内统共十个孩子里，八女两男，长男最得他喜欢，却死在了国外的一场车祸里。后来再生不出孩子，他只能把袁拾年捡了回来。
袁家有的是钱，并不会因为重男轻女就苛待女儿，但袁国伟又很封建，这偌大的家业必须得世世代代地姓袁。所以，哪怕父子吵翻了天，他也得忍着。不是喜欢留在娱乐圈吗，那就多送点人过去看着他好了。
他热衷于往袁拾年身边安排女人，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其实也只是两种人。一种是花钱收买的女演员、女工作人员，充当袁家的眼线；另一种则是袁拾年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假名字假脸蛋，只有血缘是真的。因着那点血缘，时不时要往袁拾年的身边打打转，故意地恶心人。
过度进补的老男人脸上总会有一点不合时宜的燥红，这会儿被不孝子气上一回，红得就更明显了。
鹤发童颜，原来是这么个“童”法，猴屁股似的。
漫不经心的袁拾年忍不住笑出声来，李查徳又赶紧给袁国伟取了一粒速效救心丸。当然，取药的姿势依旧优雅，表情也得大方，毕竟是讲排场的体面大管家。
喂过了药，李查徳再将一沓厚厚的资料往袁拾年面前一放：“少爷，这是郑九儿小姐的资料，请过目。”
果然，又绕回了郑九儿身上。
同样是查人，袁拾年的本事比不上袁国伟。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儿，这种背着人干的勾当原本就是袁国伟擅长的。
袁老爷子其实原本也不叫什么“袁国伟”，准确地说，他原先并没有正经名字，道上的人都随口叫他一声“袁老三”。后来，袁老三认了位厉害的干爹，就变成了“袁三哥”。三哥跟着干爹践踏人生，也享受人生，硬生生在平城扎了根，摇身一变，又成了“袁三爷”。
三爷的地盘大、女人多，能挣钱的行当里都有他一脚。他不缺钱也不缺地位，但干爹一直都只有那么一位。干爹没名没姓，几乎没露过面，从不缺徒子徒孙敬仰供奉。谁都知道干爹厉害，只是幕后指挥就能给袁老三造出了金山银海，最后还洗白喷香地把人带到了平城来。
这不，连名字都改好了，就叫“袁国伟”，朴实响亮，一听就是白手起家的正经企业家！
袁国伟不愿意只当个企业家，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然而，时间有限，只得依靠一个天生反骨的私生子，偏偏，私生子还不肯领情！
袁拾年的手指搁在郑九儿的资料上，犹豫一下，没看。他直接把资料夹进了随身的文件袋里。而后，没什么兴趣地撇撇嘴：“没什么好看的，您亲自出马，自然连她小学同桌的性别年龄、工作婚姻都查过了一遍，但我对那些没有兴趣。”
茶水凉了，有些发苦。
袁拾年不想再打哑谜，从文件袋里扔出了另一沓资料：“说点正经的吧。老虎叔折在了兴隆港，这是我新拟的管理层名单。他手里的资源得重新分配一下了。”
想起兴隆港，袁国伟的血压又高了。
只是强行移交了一小块航运业务给袁拾年练手，他居然不声不响把袁家的一名得力干将给送进了局子里，简直就像是故意做的套儿。但这套儿也套空了袁拾年自己的钱袋子，似乎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袁国伟一时竟有些摸不准袁拾年是不是故意的了。
“为什么牺牲你老虎叔？”
“他犯法了啊。”
袁国伟恶狠狠瞪他一眼，袁拾年才又慢悠悠地摸摸鼻尖：“算命的说了，老虎叔和我八字犯冲，冲起来会要命的那种。所以我得避着他，还得多积德，想来想去，不如大义灭亲了。”
这话袁国伟可不信。袁拾年在袁家，从来没认过什么亲人。连老子都不认的，哪有什么“亲”可以灭？但他不想再多追究了，他就这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了，犯冲就犯冲吧，处理了得了。
人老了，得学会调整心态，何况自己的身体已经没那么健康了。
袁国伟攥着佛珠深呼吸，把李查徳准备好的文件和老花镜拿过来，看上一眼，又皱了眉：“老虎和你犯冲，这姓尹的难道就是你的贵人？什么油头粉面的脏东西，也能接手兴隆港？”
油头粉面，这个评价倒是没错的。秦依依的眼光一向不好，但凡有点绯闻的、最后能谈婚论嫁的，全是油头粉面的小白脸。袁拾年难得和她审美一致，要提拔小白脸尹醉来掌舵兴隆港。
想起秦依依，袁拾年就不想再待在这儿了。袁国伟不喜欢秦依依，特别地不喜欢。一个死女人，居然能拐走了他的活儿子。
袁拾年拿了外套要走，轻描淡写地解释什么叫做“自己的生意自己做主”，这些材料也只是让袁国伟过过目而已。只是通知，并非商议，不需要什么决策建议。
袁国伟呸上一声，果然紧跟着骂起了秦依依：“死孩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为了一个死女人，她身边的猫猫狗狗你都要拿金屋子给供起来？没出息的东西！你想尽办法地缅怀她，可人早都死干净了！听不见！看不着了！”
门前的脚步顿住，没出息的袁拾年猛地回头，特有出息地和袁国伟对视了一眼。没有挑衅不甘，只有愤怒，还有一点危险。像是，终于长成的幼狮就要篡位夺权。
袁国伟忽而住了嘴：“怎么着，想造反？”
袁拾年又泄了气。造反？暂时还没有那个本事。
他撇撇嘴，无所谓地回一句：“骂的挺好。只是，缅怀的‘缅’字会写吗？”
袁三爷拥有很多东西，但是没有文化。好吧，其实是大字不识几个。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袁拾年恰好是一个。
一个足金的烟灰缸裹着风砸过来，袁拾年慢半拍似的没躲开。
“咚”的一声，正好砸中了额角。
真的见了血，老子不气了，儿子也不闹了。大家摆摆手道声再见，又是父慈子孝的一天。
袁拾年抹一抹手上的血，咂咂嘴：“死孩子和死女人？呵，也挺好，很般配。”
袁国伟的平城行宫在二环的一座四合院里，外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胡同，里头倒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时时都有妙处。他与别人说，住在这儿是为了接接地气，袁拾年知道，其实是因为这儿离旧时候的皇家寺庙很近，初一十五走着就能去烧了头香。
烧了两年头香，又没了耐心，从来都是袁三爷保佑别人，哪个能够保佑得了袁三爷呢？佛陀说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偏要自己提着刀生造出一尊大佛来，还要再百无禁忌地喊一句：老子就是规矩！老子就是佛陀！
香不烧了，院子还继续住着。四合院里单独辟出了一块地做花园，名贵的花种不少，面积却不够大。因为这个，袁国伟甚至还动过要买下隔壁王府花园改建私宅的念头，只是被人及时喊住了。被谁喊住的，没说，大约还是那位袁拾年没见过面的干爷爷。
鞋尖踢一踢花圃里缠出来的藤蔓，袁拾年觉得这院子里的石子路真是越发硌脚了。
李查徳追上来，客气却并不恭敬地叫上一声“少爷”，气势很足，像个怀揣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袁董最近的病情总是反复，并发症也越来越多。您为人子女，还请多尽心、多当心。”
袁拾年腹诽，不知要他当的什么心？反正伺候老头儿的也不是他袁拾年。没有管家佣人，还有一大帮小妾偏房上赶子来献殷情，用不着他这个挂名的儿子。糖尿病而已，还指望他日日去床前通宵侍疾、假装孝子吗？
心里清楚，面上却还得装一装。毕竟，挂名的也是儿子呢。
他没什么表情地冲李查徳点点头，又和Leo招招手，往停车场走去。Leo手脚麻利，先处理了袁拾年额角的伤口，有些话忍一忍，没太忍住：“少爷，尹醉他不是一条好狗，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您亲自出面去做的。”
在父亲和主人的选择站位上，Leo是没有动摇过的，他会永远忠诚地捍卫一名私人管家的道德和尊严。所以，对于袁拾年的任何一件事他都无比上心。
袁拾年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用他当狗，是对狗的侮辱。报仇而已，干嘛要那么苦大仇深？没什么不能出面的，毕竟我又没有害他，只是把他想要的都摆出来让他自己选一选罢了。”
选什么，自然是选一种最喜欢的死法。
日头正盛，热烈的阳光照在袁拾年的脸上，勾得他眯起眼睛仰头去看：“Leo，人生要是没点起伏可就不好玩了。与其让他平平淡淡地被关上几年，不如把他捞出来，再送他件大礼来得有趣。秦依依那么贪玩，会喜欢的。”
秦依依啊秦依依，有人要给你造一场浮世幻梦，然后看一看，会有多少人溺死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