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花是个很普通的人,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长相、普通的性格。她从小镇上老老实实地参加高考,考上了平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专科学校和一个并不喜欢却普通踏实的专业。
除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姓氏,没什么拿得出手。哦不,还有她几乎要超过200斤的体重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虽然,那些印象都不怎么美好吧。
野花花只是胖,并不傻。她能感受到别人的厌恶和嫌弃,刻意的冷遇和疏远,她只是无能为力。糊涂一些,日子也能过的。直到全家唯一值钱的房子被恶邻强拆强占,直到,普普通通忙于生计的父母受伤重病,糊涂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你看,头脑不聪明、长得不漂亮、没有多少钱的普通人生活就是这么不堪一击,一个意外就要屋漏瓦缺,一个接一个的意外,就要彻底完蛋了。
大雨倾盆,突然,意外地多出了一把伞来。
隔着一块薄薄的屏幕,旁人对着帅气的小哥哥发花痴,她躲在角落去看秦依依的黑料视频集锦。
仙女真美啊,发脾气的时候就更美了。仙女才不愿意骂人,只是别有用心的凡人们真的很烦,蚊子一样,嗡嗡嗡围着她打转,不光想要叮几个大包出来,还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可仙女多勇敢啊,毫不留情地就要拍死那些恼人的蚊子,野花花很羡慕她。
野花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变不成仙女了,但她可以离仙女近一点。
普普通通的她生平第一次做了件不普通的事。她逃了课,折算了全部家当,买了一张高奢品牌晚宴的黄牛内场票,兜里还揣了一瓶满满当当的安眠药。
等她见过了仙女,也可以回到天上去了。
可惜,她的运气依旧不好。
倾尽全部才换来的内场侍应生名额,因为身材和长相过于“出众”直接被换到了洗手间的位置,只等着有钱的、漂亮的贵人们来也冲冲去也冲冲后,她好微笑着递上温热的毛巾和精致的手霜。
野花花胖胖的脸蛋皱成一团:可是,仙女也会上厕所吗?
她等啊等,晚宴都要结束了,镶满碎钻的鱼尾裙裙角一晃,是秦依依终于来了。
裙子是美的,仙女的模样自然也是美的,但仙女的表情就不那么美了。秦依依喝得太多了,红的白的掺着来,高脚杯和小酒盅不知道晃过了多少圈,哥哥姐姐地叫遍了,喝得血管子都凉透了。
旁人骂她肆意妄为、三无女星,不过是脸蛋漂亮些、运气好一些,所以还能留住点戏约和商务资源。简直是屁话!她只是家里有点臭钱,可以少看些脸色、少吃些苦头,又不是什么一手遮天的大魔王,她想要的东西,哪一样不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回来的?
当然,她也可以不做、不争、啃老吃家里的乐得轻松,可是,不争这些个,她还能干嘛呢?回去看亲爹和小三的丑恶嘴脸吗?人活着,已经很难了,总得找点事情干。
昏天黑地地吐上一场,秦依依就这么攥着野花花的手腕哭,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跟一个陌生的小胖妞掏了个底儿掉。说的多了,野花花也听不懂,只心慌慌地给她擦脸擦手,细心地替她挽起长长的卷发。
野花花并不关注什么有钱的哥哥姐姐,也不晓得真正的娱乐圈是什么样的,她只知道仙女其实不快乐,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样。大明星秦依依吐得这么狼狈,身边居然没有一个人能给她擦擦脸、暖暖手,太可怜啦!
秦依依摇头:“嘁,不需要谁来照顾!老娘自己足够了!我可是秦依依哎——大明星秦依依!”
秦依依稍稍清醒了些,凭着本能攀上洗手池子,一把水洗掉大半的妆面,而后,居然还像模像样地补起了妆来。补了妆,接过来温热的毛巾和香香的手霜,打量一眼眼圈红红的小胖侍应生,顺手把一半的手霜反涂回了野花花的手上。
“多可爱的小胖手,皴了皮可就不好了。”涂一涂手背,又叹上一口气:“往后少来这种地方,想进娱乐圈的话就好好念书,毕业了给我来当工作人员。保管没有人敢欺负你!”
说着话,还要风情万种地朝人家眨眨眼。因为酒精的影响,一个眨眼的动作愣做成了眼睛抽筋犯困的模样。
秦依依其实很会说些场面话,什么“好好念书就能顺利进入娱乐圈”,都是假的。这个行当里,可以有关系户、资源咖、金钱网,有没有学历反而是最不打紧的。可她看看身上罩着的那件过分宽大、过分廉价的侍应生西服外套,还是摆了一个温柔的笑脸出来:“这个行当呀,很烦,但也很好玩。你要想来玩一玩,毕业了就来找我。”
后来,满满当当的安眠药瓶子被扔进了富贵人家的洗手间废纸篓里。
再后来,野花花毕业了,秦依依死了。
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星,给走夜道的人照个亮儿。
暴瘦了50斤的野花花依然有一张圆圆的、普通的小肉脸,却已经能够像个成年人一样忍住了眼泪。
她忍着泪和郑九儿笑:“九儿姐姐你入行晚,没见过秦依依。全世界最好的秦依依呀,其实是个大笨蛋!”
秦依依的心口有一点痛,针刺似的,又想起了袁拾年当年的那碟子莹白的梨片。什么晚宴相遇、醉酒倾谈,其实,她根本都不记得了。
原先的荒唐事太多了,大多是荒唐的坏事,偶尔也有一两件荒唐的好事。比如野花花,比如袁拾年。
郑九儿攥一攥手心里深陷的指甲印,忽然就觉得,他们这些人才是雨天夜里的星星,又稀少又珍贵。遇见了,连她上一世的荒唐人生都有了意义。
“花花,你为了……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明星入行,有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起码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受苦受累,抬眼看看,却又全无指望。
野花花被问得一滞,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九儿姐姐,我想当导演。想当一个能拍出好戏的女导演,可是,太难了。”
何止是难,非科班、没人脉、没钱,连带资建组都做不到。多少知名院校导演系的毕业生都转行了,哪有那么多天降的机缘会落在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身上。
这一点野花花清楚,秦依依比她更明白。所以,野花花越是激动地给她展示手机里藏着的日常随拍小作品和读书笔记、拉片心得,秦依依心里的无力感就越强烈。
这个行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却又从来不缺热血青年投注心血。野花花明明是她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小年轻、最刻苦的行外人,她却只能对着好苗子可惜哀叹。
片刻的沉默,到底还是秦依依先冲野花花眨了眨眼:“花花,想不想继续读书?就读平城电影学院的导演进修班,我给你介绍个厉害的师父,保管你能做个好导演!”
秦依依说要罩着她,保管没有人敢欺负她;郑九儿说要帮她读书,保管她能做个好导演。
野花花揉揉眼睛,有那么一刻,觉得她的秦依依又回来了。
当事人愿意继续读书,事情就简单了很多,秦依依很快帮她联系了一位进修班的老师,还给了她3000块生活费周转。野花花不敢收,秦依依却说连带进修班的学费一起,算作她提前投资的,只盼着野花花能够学有所成,往后随便导一个戏,这些钱也就回来了。
圈子里不缺热钱,一般点的投项目,胆子大点的投艺人,只有极少数有钱又有眼光的大佬才会愿意投资新人导演。而执意要投资一个艺人助理转做导演的小姑娘,却是没有过的。
可她是秦依依啊,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野花花在导演进修班的导师叫傅渺,是秦依依上辈子为数不多看得上眼的业内人士。长发飘飘的男导演,正经科班导演专业研究生毕业,是少见的真正爱读书、有实力的新人,毕业作品更一举入围过国际青年电影节,但最终,也仅限于此了。
做影视的,只会读书是没有用的,永远沉溺于自我表达也是不能糊口的。傅渺这人,偏有点倔。
有的同学转行做了广告导演,按秒收费,他想做电影;有的同学转行拍了短视频,靠点击量赚钱,他还想做电影。想来想去,连平城的房租都付不起了。要不是恩师怜爱他的那点才华,他连这个私企性质的挂名进修班都进不来。
秦依依不喜欢这人死犟的脾气,但也佩服他的才华。傅渺此生最不愿意提起的就是曾经迫于生计给秦依依的个人专辑拍过一支MV,所以,也并不知道那其实是秦依依生平最喜欢的一支MV。
我们秦依依虽然歌唱得不咋地,审美还是有的。审来审去,倒是和那位傅老师有了点交情。两人偶尔也会聊聊天,一个聊艺术,一个聊八卦,一言不合再吵上一架,吵吵嚷嚷,下回还能继续聊天。以至于她死了之后,墓前也曾得到过一支傅渺送来的,带着露水清香的百合花。
狗屁的艺术家,居然会认为上辈子的秦依依是一朵纯洁的百合花,可见也是个没眼光的。
郑九儿甩甩头,把那些翻涌的前尘重新压实了,先紧着把野花花求学的短信发给傅渺,至于那三万九千九百九的学费则打着秦依依堂妹的名头先欠着。她早查过了这个人,既然已经从傅老师混成了傅主任,一笔学费拖欠些时日应该也不打紧。
果然,一提秦依依,对方就很快回了信息来,直言钱不重要,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随时再找他。这么一说,郑九儿又赶紧编辑了一条追加短信:“多谢傅老师帮忙了。别的也没什么,只是,我来打搅您的事还请保密。姐姐她人虽不在了,毕竟名盛一时,免得别人再拿她来说事儿。再次感谢!”
一直用秦依依的名头扯虎皮拉大旗的其实只有郑九儿一个,让人保密亲戚关系的,还是郑九儿。傅渺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问,答应得干脆。反倒是郑九儿,解决了一件大事后反而忧心忡忡起来。
袁拾年说得对,即便自己再怎么硬气,作为一个初入行的新人演员,她确实得靠着秦依依行走。哪怕主观上再不愿意,客观上,也还是用了秦依依的名头和资源,这要是被粉丝知道了,铁定会骂她“捆绑、吃人血馒头”!
苦恼上三分钟,忽而又豁然开朗了。
嗐,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捆绑我自己,这也算是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