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眼光对上一瞬，还是袁拾年先缓和了气氛。
他轻笑着点了一支雪茄：“尹先生，你太紧张了。不过是一些弱肉强食的商战把戏，玩钱的人，黑白分界自然没那么明显。只要不够黑，那就都是白的。”
是劝说，是蛊惑，是诱捕恶狼入袋的圈套。
尹醉一口气喝干了剩下的酒，点点头：“袁先生，我听你的！”
既然能有更快的方法赚大钱，以后，他也不用再假惺惺做什么“尹老师”了。
火苗窜起，雪茄之上跃起了欢快的光点。
袁拾年其实很少抽雪茄，原先是穷，一穷二白的私生子，没有爱也没有钱，一心只想着出人头地；后来是玩儿，终于出人头地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雪茄慢烧烟浓，更有一股独特醉人的香气。
想当初，《万万年》剧组的制片人最爱抽这个，秦依依看剧本的时候被迫吸上两口二手烟，总会偷偷朝他撇撇嘴：“袁拾年，我好像有点醉烟了……怎么办呀！”
撒娇一样。
其实，五年前那部《万万年》并不是他和秦依依的第一次合作。他第一次见到秦依依，是在一个更古早的都市偶像剧片场里。
那会儿的袁拾年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特约小演员，因为脸蛋漂亮，有幸出演了女主角秦依依的渣男前男友一角。他和秦依依只有咖啡店里的一场对手戏，是渣男挽回前女友无果还要被泼一杯水的无聊桥段。
候场的其他小角色也不避讳他，窃窃私语地聊八卦，都说没见过秦依依那么奇葩的女明星。哪有出道即是电影咖、女一号的人转头却拍起了烂俗偶像剧？国际电影节都去过多少回了，却要为点片酬自降身价，简直蠢到家了！
蠢归蠢，人家到底是长了一副仙女样儿的皮相，有任性的资格。
仙女前呼后拥地姗姗来迟，袁拾年隔着一张薄薄的A4台词纸抬眼看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此起彼伏的批判声里总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他突然担心，刚刚那些不好听的八卦，秦依依是不是也听见了？
人群瞬间安静，众人不再说话，只是换着不同的目光去看秦依依。艺人是被动吸引关注的职业，早该熟悉了各色眼神刺探，秦依依偏不。
凤仙花染过的淡粉色指甲轻佻地拈出了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来，她当着众人的面点火抽烟、吐个烟圈，又拄着下巴颏一个个地看回去。没有出声，口型却是在说：“干你屁事，老娘乐意。”
善意的、恶意的、调侃的、冒犯的眼光全都撞上她冷漠又慈悲的目光，很快地，统统缩了回去。
袁拾年对那个目光记忆深刻，深刻到要用一个“慈悲”来形容。高傲的仙女俯瞰众生，而后，变成了慈悲的菩萨。
旁人要笑他，一个俗气至极、声名狼藉的女戏子怎么会是菩萨？你看，不过是被别人八卦了几句，马上就甩脸子不高兴、耍大牌不拍了。可惜了你，连一场被泼水的戏都得对上女主角的替身。
袁拾年抿着唇不说话。菩萨有万种相，为什么不能是俗气的秦依依？
俗气的秦依依死了又活，这会儿正在分诊台和神经内科的护士姐姐们吹牛皮嗑瓜子，把娱乐圈里那点子事加油添醋地白活一通，连护士长都想凑过来听一听。
会谈氛围很融洽，成果却不咋地。她想打听亲妈秦女士的病房，绕来绕去才知道秦女士早在两年前做完手术就转院走了，转到哪里却是没人知道的。
护士姐姐和她悄悄耳语：“小郑啊，你该不会是那些追星的粉丝吧？听姐一句劝，别来打听人家的隐私，尤其别打听那位秦小姐的事情，有人忌讳呢！”
谁忌讳，护士姐姐没说。秦依依胡乱猜测，大概还是那个袁拾年。平城那么大，能对秦依依这么上心的，也就只有一个袁拾年了。
她从三楼的神内门诊离开，心里还在琢磨该怎么去找亲妈的踪迹，晃悠到楼梯间门口时，冷不防听见了一点哭声。探头一看，是个胖胖的圆脸姑娘正坐在暗处台阶上捂着脸哭。
20出头的年纪，背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穿着打扮比原来的郑九儿还土气。
秦依依突然就涌起了一点淡淡的同情心。原先能够呼风唤雨的时候，她从来没什么弱者的同理心，如今一无所有了，居然生出了点菩萨心肠来。
这里不是手术室、住院部，不该有那么惨的哭声。姑娘手里也没拿什么病历CT，想来不是查出了绝症大病。
秦依依跟着往她旁边的台阶上一坐，也不说话，捂着耳朵由她哭，自己则歇脚一样的沉默起来。
哭声持续上三分钟，渐渐停了下来，胖姑娘抹抹眼睛扭头看她：“你，不想问我点啥吗？”
说着话，冒出半个鼻涕泡来。两人噗嗤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秦依依有个老灵魂，自然明白什么叫做“成年人的崩溃就在一瞬间”，她猜测胖姑娘应该是刚工作没多久的小年轻，多半是被生活压力逼得崩溃了，于是便有些托大地去安慰人。
别的行当她也不懂，只捡着影视行业的辛酸史给人讲讲，尤其声明：日入百万的永远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几位，所谓光彩照人的行业里，没有戏拍的小艺人和绝大多数工作人员都是很苦逼的。甚至，很多时候除了苦逼，还得付出点别的，比如尊严和道义。
讲上两句，胖姑娘的眼睛终于迸出了一点光彩来，小胖手猛地一拍秦依依的大腿：“哎呀！你也是圈里人？”
呦呵，原来是遇着了一个苦逼的同行。
郑九儿伸出手：“你好，我叫郑九儿，刚入行的新人小演员。你怎么称呼？”
“你好，我叫野花花。”
“艺名？”
“本名。”野花花抹掉眼泪，笑一笑：“看你说的，我们做艺人助理的，哪有什么艺不艺名的。董月姐姐倒是嫌弃这名字又土又好笑，总是叫我野猪妹。”
秦依依一挑眉，有点知道野花花为什么会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偷偷抹眼泪了。文王东野氏的后代才配得上一个“野”姓，却要被一个没什么文化的花瓶女艺人起个侮辱意味很强的诨名。小姑娘天天被叫“野猪妹”，日子可见过得很不好。
影视行业人马繁杂，尤其是一部戏正式建组之后，大多数岗位都是外包的临时工，有摄影组、服化组这样的大组，也有场工、艺人助理这样的个人。很多咖位不大但排场不小的十八线过气艺人跑惯了剧组，最会钻漏洞占便宜，常常赖着剧组给他们请几个临时助理照料起居。
刚刚毕业的野花花就是这样入行的。年纪轻轻的大学生看什么都新鲜，靠着一点行业理想懵懂又热情地一头扎进了娱乐圈，全然不知道“艺人助理”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职位说得好听些，叫做艺人助理，不好听的应该叫做“低仿版全职保姆”。为啥是低仿不是高仿，当然是因为干的活比保姆多，但赚的钱比保姆少了。除了洗衣做饭、拎包熬夜、时不时挨骂，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得随叫随到，否则，大明星欺负人的例子多得是。
做这份工作的，如果有幸遇到一个人品不错的艺人主顾，不仅干活舒心一些，还能有转为长期正式工和转岗经纪人的机会。要是运气不好嘛，就会像野花花这样，遇到过气女星董月，变成了辛者库里的苦命小丫鬟。
身体和心理带来的双重压力已经让野花花的偏头痛严重到半臂麻木的地步，她好不容易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来看病，药没有来得及取，又被董月一个电话毫不留情地咒骂了十分钟。
看个病而已，怎么能耽误给主子去排队买奶茶？
秦依依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呵，一个十几年前宫廷剧里小红过的女艺人，即便已经过气多年了，还依然当自己是皇宫里的主子呢！
好巧不巧，催命的电话又一次炸响了。秦依依抢先一步替人关机，鼓励式地拍拍野花花的肩膀：“不管她，先去拿药。”见野花花攥着手机犹豫，又淡定地补上一句：“别担心，她不会因为关机就开除你的。要是我猜得没错，你一个非本专业毕业的新人第一份工作就能找到董月，一定是攀了一个非常曲折还有点远的关系吧？”
艺人生活助理通常不会对外公开招聘，大多都是关系户推荐。果然，野花花呆愣着点点头。
秦依依忍不住笑：“那就对了，那个董月待人刻薄，除了经纪人，其他工作人员就没有能合作超过半年的，她要把你开了，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接替呢。一个等不到你供应吃喝就得饿肚子的人，你觉得，谁会对谁比较重要？”
这话并不是单纯地安慰人，秦依依上辈子是认识那个过气女演员董月的。虽谈不上熟悉，但那人走到哪儿都会求着同行帮忙介绍助理的名头一直很响亮，连带其本人嚣张又无脑的性格一起让人印象深刻。
隔世经年，坏人没有从良，只是变成了老一点的坏人。
秦依依陪小姑娘去一楼取药，一路上享受着对方星星眼的崇拜目光。只是帮忙拒接了一个电话而已，居然有了点路见不平的大侠光环。她压压嘴角的得意，一时忍不住地多说两句，权当做为小萌新指点迷津了。
野花花乖巧地听着秦依依在娱乐圈的经验之谈，一手提着满袋子药，一手亲切地去挽她的胳膊，言辞感激：“九儿，我还是叫你一声姐姐吧，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你居然这么内行，真是帮我大忙了！你可真好！”
上辈子的秦依依虽然总被妖魔化为爱耍大牌的刻薄女星，和身边的助理、工作人员都不亲近，其实，她并没有真的苛待过谁。她只是，很看不上，很不在乎那些人。
因为不在乎，所以对待随意，不仅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连周围人来来回回为什么留、为什么走都毫不在意。传来传去，眼高于顶就变成了三人成虎。转来转去，没人爱、爱无能，一旦出现了尹醉那样擅长说“爱”的人，她就觉得无比珍贵。可惜，也只是一桩报应。
这辈子的秦依依是个小人物，突然就明白了小人物之间互相帮助的可贵。
她和新认识的小姐妹客气一番，临分别时又随口劝上一句：“花花，其实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这行太辛苦，你也没必要一直忍耐待着的。换个地方，或许会更开心。千万不要为了追星或者赚大钱，就一头扎进来，会吃亏的。”
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秦依依其实不必说这些话，但她现在还剩一点菩萨心肠，真的很想帮一帮这个很普通但也很努力的小姑娘。娱乐圈，从来不是什么“人傻、钱多、速来”的好地方。
她言尽于此，算是善意的忠告，野花花却意外地朝她鞠了一躬：“九儿姐姐，真的谢谢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也答应过别人，毕业之后一定会入行、会和她成为同事。虽然最终也没能做成她的工作人员，但我留在这儿，总是离她近一点的。”
果然是个盲目追星的傻妞。秦依依心里暗叹一句，皱眉问她：“那个忽悠你入行的人到底是谁呀？”
野花花笑得可爱又灿烂：“是秦依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