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河挑眉,惊讶任子期竟然坦坦荡荡来人间喝酒。
看了眼老头子,心中又笑,原来任子期也会遇上麻烦。
他知道对面人看到了他,却不往窗边去,而是抬脚上了二楼。
孟长河将那两抔土交给江蘅。
江蘅拿起一杯闻了闻,轻声道:“这是白石。”
他跟孟长河解释,“白石烧成灰后,铺在地上,经过一夜冷却,再曝晒一天。”
“倘若遇到下雨,或者只是浇上水,便会重新燃烧,腾起烟雾和火焰。你看到的大火,大约就是这样来的。”
原来如此。
孟长河昨日去顾园时,太阳正烈,照得天地发白,园里又一派枯败景象,他倒未留意,脚下泥土为何是灰白色。
孟长河又看另一抔土。
那抔土取自湖心亭,与寻常泥土无异,应该是园中本来的土层:“看样子,这白石灰是有人有意担进去的。他这么做是为何?”
江蘅想了想:“停云岭附近,有一块山崖是白壁,匠人涂墙要用白垩时,均会去那块崖壁取土。”
他将手中泥土搓了搓,“你不是说,顾疏平在修缮宅院?白石灰或许是工匠自己备的。”
孟长河轻轻摇头:“若是工匠备的,自会垒成土方,不会铺在地上。何况,白石要提炼之后才能成为白垩,这么粗糙的石灰,根本刷不了墙。”
江蘅表示认同:“我也只是猜测,我先让人查查,白壁附近有无村民兴修屋宇,挖了土方无处弃置,便随意堆在顾园。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先帮你把这白石灰来处弄清楚。”
孟长河朝他拱手:“有劳了。”
孟长河这边下楼来,东南窗边已不见了老头儿,只余任子期一人。
他便走过去替代那老头位置,问道:“怎么今日如此悠闲?”
任子期笑:“我每日都悠闲,唯独今日不悠闲。”他将琉璃杯放下,“方才你不是见到了?”
孟长河问:“那老者什么来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任子期道:“非精非怪,非鬼非仙,你当然看不出来。他不过一个寿数长些的凡人罢了。”
能跟任子期结交,这寿数怕也有几百年了。
孟长河道:“你的麻烦便是他?”
任子期嗯了一声:“来讨债的。”
孟长河挑了下眉:“你欠他什么了?”
任子期摇头:“答应他一件事,失约了而已。”
他问孟长河,“你这边也遇上麻烦了?”
孟长河也摇头:“谈不上麻烦。”
夕阳最后一丝光,沉在琥珀酒里,他起身跟人作辞。
“天快黑了,改日再会。”
……
次日,皇城司来人告诉孟长河,顾园附近,兴宅修庙的没有,不过倒是有处瓷窑,取白壁的土烧瓷,烧出来成色不满意,便把余下的白石灰弃在顾园里。
江菽当时还问他:“那间宅院是有主的,你怎么敢把白石灰倒在那儿?”
窑主道:“那园子早就是个荒宅,白石挖都挖了也回不到壁上,堆那儿也不碍事嘛!”
他还振振有词,“反正那家主人也不是东西!强取豪夺拿来的地契,盖了园子却又不住,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江菽蹬他一眼:“人家园子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再说我可查清楚了,那处地契本来是你的。人家价钱出得高,买了去,怎么就强取豪夺了?”
窑主顶嘴:“他那时位高权重,找了个风水先生,来停云岭看半天,停在我那块地不走,摆明就是赖上了。给钱我不卖,难道还傻傻等人报复?”
江菽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不该夸这人识时务:“行了你,你把好好的白石烧成灰,又把它随意堆放,天一下雨点着了,人家园子被烧个精光,这笔账你怎么算?”
窑主急忙摆手:“我只堆在一处,那园子藤蔓甚多,荫天蔽日,没被日头烤着,也淋不了多少雨水,燃不起来的!”
江菽这下没话说了,因为他打听过,那宅中藤蔓,确实是顾府人自己砍的。
白石堆没法处理,也是他们分担到各处,推平铺地的。
孟长河站的那处没烧,只因隔着栈桥,匠人们懒着上湖心亭而已。
江菽只得挥挥手赶人走:“行了,自己去开封府领罪吧。铜钱该罚罚,板子该挨挨,别再干这缺德事了!”
江菽跟孟长河道:“如此一来,我们也没什么可责问的了,左右这火确实不是他过错。谁让老将军一时兴起,偏要在那时修宅院,而隔天恰巧就下了场雨呢?”
孟长河点头:“既然弄明白了,那我便去趟顾府,把此间情况跟顾老将军说明一下。”
……
孟长河再次造访顾府,却吃了回闭门羹。
他试着又敲了敲铜环,这下有人答了:“别敲了,这家主人疯了,不见客。”
孟长河这才注意到,门前柳下坐了个妇人。
妇人身边摆着个篮子,里头是些时令花卉。
她跟孟长河道:“先生还不知道罢?停云岭那宅子被烧了。消息一来,老将军整个就跟疯了一样,当天夜里大哭大闹,嘴里直喊‘吾命休矣!’把临近军巡铺都引来了,他们还以为哪里起火了呢!”
她衣裙上还有栀子花残香,头上簪的海棠,只剩下花梗。
不免又跟孟长河抱怨,“我一早来府上领上月花钱,钱没讨着,反倒把我撵了出来。”
“虽然老将军疯了可怜,可又不是我害的,再怎么也不能赖掉我的花钱啊!”
孟长河听明原委,心里有些负疚。
宅子是在他眼前被烧的,现在听他遭此际遇,总有些愧对老将军的意思。
只是他又想,停云岭那处园子,既不是老将军生养故地,也不是年迈静修之所。
而今毁坏,左右损了些银钱,就当没盖过这宅子便好,何以生生吓病?
……
孟长河回了家,眉头仍是感着。
银筝瞧见这模样,知道他想什么:“大哥还操心停云岭那园子?我早说了罢,那园子有古怪,现在一把火烧去了更好。”
孟长河这才认真问她:“上回听你说,有个樵夫误入那里,出来时候头发都白了?”
银筝点头:“可还不止,每回靠近那里,我总觉得阴风阵阵,好像什么东西从你身边过,可就是看不见……”
她想到什么,突然尖叫一声,“哎呀!怪我没提醒你,孟大哥,前日可是盂兰盆节,那座园子,怕不是澧都入口吧?”
银筝说话声音都颤了:“我听人说,澧都有座枉死城,里面人怨气太盛,就会燃成冥火。该不是趁着盂兰盆节,鬼门开了,一下烧到人间了吧?”
孟长河听她越说越玄,无奈摇头:“那宅子只因白石灰被烈日晒了,又被雨水一浇这才起了火。”
他便把从皇城司那儿听到的原委,跟银筝说了。
银筝还是纳闷:“且不说那窑主为何这么缺德,把石灰往人家宅子倒。单说老将军那宅子,荒废几十年,怎么想到这时候修了?还赶在孟兰盆节前后,古怪啊古怪。”
她又念叨古怪,孟长河这回倒没说她疑心了。
他起先只觉那场大火,只是种种机缘下的巧合。
而今,顾疏平因此事病倒,孟长河又细想了下,那位瓷窑的主人祖祖辈辈烧瓷,什么样的土能用,他会不知道?
为何突然存了烧白石的心思?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就算那窑主因为宿怨,有意将白石灰堆在顾园里,可这天气怎会如此凑巧?
那场雨未免太及时了。
……
孟长河次日又去了一趟停云岭,他自然不信银筝说的,这里是澧都入口。
只是能打听的,皇城司都替他打听过了,其他的门道,还是得亲自过来看看。
夏日正盛,葱绿树影间,不时有一两声鸟鸣。
孟长河循着前人踩出的旧径上山,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看到前方密林处,空荡荡漏出一片天光,便知自己快到了。
待走近时,隐隐听到人声。
孟长河心里纳闷,难道顾疏平府上还派了人来善后?
越走近,人声越清晰,孟长河听着,似乎那边只有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待进了顾园地界,那片烧焦的宅子现在眼前,孟长河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园子里确实有人,不过不止一个。
手舞足蹈絮絮叨叨的老头,看着有些眼熟,孟长河想了一会儿,好像几日前在会仙楼见过。
而他对面的人,自然是任子期。
任子期看到孟长河,朝他望了过来。
老头儿顺着他目光看到孟长河,似乎吃了一惊,冲任子期道:“你布了结界,他如何走得进来?”
孟长河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扶上烧焦的枯藤,藤蔓慢慢回绿,开出朵凌霄花。
老头子呀了一声:“原来竟也是个神仙。”
孟长河没去反驳他,而是跟任子期道:“有些事情想请教,关于这园子的火。”
任子期答得坦然:“我放的。”
孟长河却也没有过多惊讶:“果然。”
他一见任子期就猜到了,“皇城司查明原因,说是白石遇水自燃。我奇怪那位窑主烧了几十年瓷,怎么突然起了烧白石的心思?原来是你动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