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一看:“这不是五蕴寺道济师父吗?”
傅春竹惊讶:“你认识?”
小僮点头:“道济师父是番僧,骨头跟我们大不相类。五蕴寺未毁时香火很盛,师父怪他抢了生意,还说他颅骨漂亮,要割下来当木鱼敲。”
说完又急忙摆手:“我师父可没干过杀人的勾当!”
傅春竹不置可否,吩附平安:“将这炉子送去秋姨那儿,她那铺子少不得跟金银打作打交道,让人替我化了。”
平安却以为他嫌晦气:“一个骷髅香炉而已,京城贵族不还喜欢买尸沁玉把玩吗?”
嘟嘟囔囔去了。
……
傅春竹将诗文递给傅渺渺,仍不敢相信:“诗是你写的?”
傅渺渺道是。
傅春竹一阵错愕:“你知道诗里什么意思?你认识那道济师父?”
傅渺渺连连摇头:“说也奇怪,那天陪娘亲去五蕴寺,我候在院子里,捡到这页经文。”
“那是很明朗的天,可我就是觉得,天上的太阳,除我之外,还应该再照着一个人。”
傅春竹料到如此。
孟长河猜得固然不错,但做下这番事,未必出于渺渺本意。
他告诉傅渺渺:“道济师父原叫苏白尼禄,从龟兹远来中原,求经学习。”
傅春竹袖里,笼着那僧人的精魂。
香炉融化后,匠人从浆里捞出只白骨骷髅。
他问傅渺渺:“你想看看他吗?”
傅渺渺点点头。
他领渺渺朝五蕴寺而去。
孟长河的佛像,已经雕出了雏形,他正在刻佛手上那朵莲花。
傅春竹道:“渺渺你看。”
孟长河雕的莲花,原本是半开合状,他食指一点,那莲花慢慢盛开了来。
傅渺渺惊讶:“孟先生也会法术?”
傅春竹苦笑:“可不是么。”
孟长河刻的经书,本来只是萦萦一念,却在寺僧一遍遍念祷中,有了神识。
龟兹僧人带着它,行过千山万水,中原灵台宝刹踏遍。
那经文,于妙音佛理中,活了过来,居然还爱上了他。
“苏白尼禄行到五蕴寺,照例停留修整,每日抄写经文,下山度化世人。”
可世人难度。
头一回,供桌上的祭品,被偷了干净。
第二回,被醉酒的狂生,砸了佛像。
又一回,一个痴儿将签筒当成了溲器。
还有一回,苏白尼禄到山下化缘时,因品貌不俗,竟差点被陈员外当做娈童,强抢进门。
贪,嗔,痴,恨,爱,恶,欲,世间混沌,岂是一卷佛经能开解的呢?
傅渺渺心头一颤,试着问:“那苏白尼禄,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傅春竹撇过头,明显不愿多提:“他伤了腿不灵便,后殿主梁倒塌砸死的。”
傅渺渺摇头:“你骗我,我都知道的。”
那陈员外,喜欢狩猎,新得了一架火炮,跑去山谷试了一下。
五蕴寺久未修缮,本来就岌岌可危,山里野兽没吓出来,反倒把寺庙震塌了。
“苏白尼禄,是他们所有人害死的!死的那日是初七,尸骨就被石匠埋在门口菩提树下,他的脑袋还被猎奇做成了香炉。他的腿……”
傅渺渺道,“是帮药农采药才摔断的!那人却躲起来,连粥饭都不往寺里送!”
傅春竹感觉有些不对:“渺渺你?”
傅春竹知道,字灵缠上傅渺渺,无非就是诱·导她自杀,好获得一个肉·身。
但它不会得逞的,傅春竹心想,傅渺沙本就无情无欲啊。
“渺沙”似乎猜中他心思,抬眼看他:“是么?”
这声音一出,饶是平安也知道,面前人已经换了。
明明是同一张脸,傅渺渺却突然变得艳丽无匹,一张梨花春雨脸,登时如芙蓉带露。
傅春竹惊得往后一退,她这是已经得手了?
“苏白尼禄!”傅春竹急急唤道,“快出来!”
字灵听到这个名字一僵,那僧人慢慢幻出了身形。
“傅渺渺”几乎要哭出来:“苏白,我有身了!我你一起入幽,你等等我可好?”
傅春竹一听脊背发寒。
是了,苏白尼禄已死,断不可能复生,这字灵要跟他在一起,倒是只能堕入轮回。
他没想到,她已经夺去傅渺渺身子,最终却还是要杀了她!
傅春竹霎时急了:“苏白尼禄!它是因你而生的,你心静,它就会消失!”
那寺僧终于出声,脸上俱是惊恐:“不!”
傅春竹难以置信:“你不肯承认它,因为它是你的心魔?”
寺僧道:“我日夜供奉如来,只求去往西天极乐,我不认识这个东西!”
“傅渺渺”眼眶蓄泪:“苏白,欺辱你的人,我都替你报了仇,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拆散我们,如来佛祖也不能!”
傅春竹不知该劝哪边:“你这一世活得辛苦,但字灵已经为你杀了那么多人,一旦心愿不得成,它就会变成恶妖!”
他心里愈来愈焦,“为祸人间还不算,它甚至会被天帝斩杀!这样你也无动于衷?它毕竟自你心生,陪了你那么多年!”
苏白尼禄的魂魄,几乎要失掉人形。
他跌倒在地,跏趺而坐:“我不认识这个东西!求求你们把它带走!”
傅春竹还要再劝。
忽然,寺僧噌地抬起头,看着傅渺渺,他竟然要杀她!
佛殿内金光一闪,苏白尼禄魂魄忽然烟消云散。
孟长河收了刻刀,木雕的佛像轻轻垂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再抬头时,又是一尊木头。
“谁说神佛能度一切苦厄?”
傅春竹摇头苦笑,“他连座下弟子都度化不得。”
傅春竹唤醒傅渺沙,“引你去幽冥的人是谁?”
傅渺渺摇头:“我看不见那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
傅春竹问:“你难道不知道害怕吗?”
傅渺渺道:“人都说幽冥路远,枉死城里多是饿死的凶灵。可并没有活人从那幽冥之地回来,黄泉十八层,谁又知道是真是假?”
“人死后,又真会入六道轮回吗?它领我去看一遭也好。看了,我就心安了。”
孟长河闻此言论,倒是惊奇:“生为幻人,死为天真。令妹七情不俱,倒是比凡人更通佛性。”
傅春竹有些惭愧:“还要多谢孟大哥帮忙,怪我起先还对你起疑。”
孟长河摆摆头:“我本来就为你而来。”
他问傅春竹,“皇城司在汴梁替你安了个差使,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傅春竹惊讶,皇城司,百官闻而悸动:“你跟他们很熟?”
“算是老朋友。”
孟长河道,“我还知,你去岁从西疆求了药回。整个春天,官家再没犯风眩。”
这一句话,可谓份量十足。
只是傅春竹盛眉:“我怕是不能离开钱塘了。”
孟长河倒也不劝,将密函递给他:“我只替人传话,去不去随你。”
……
“香炉正是那陈员外所赠。”杨府管家道,“我还道此人晓事,知道投杨公所好,原来藏了这般心思!”
傅春竹点点头:“想是鱼贩一死,他心里就不安了,急急将这香炉脱手。”
却到底被字灵寻了仇。
五蕴寺修缮正在收尾,上上下下都是傅春竹在忙。
老管家道谢:“老爷走后,难为你对此上心!”
傅春竹摇头:“杨公遗愿,晚辈自当竭力达成。”
他送了管家走,唤平安道:“跟匠人说一声,《心经》漆好了,就在扶风楼摆桌筵席。”
平安点点头,进去说了。
几个裱褙作的出来,跟傅春竹拱手:“劳傅公子破费!”
傅春竹笑笑跟人回礼,刚要平安先去安排,突然,一个匠人身体一耸。
旁边几人还不知何故,就见他惨叫一声,双目瞪得发裂,只一瞬间栽倒在地,七窍里全在流血。
“死……死人了!”
血溅到傅春竹脸上,他摸了一把,手里殷红一片。
“怎么会?”傅春竹心惊,寺僧亡灵已度,那字灵也随他俱灭。
五蕴寺里,哪里还有害人的妖精?!
旁边人吓得瘫倒一地。
“会不会是小六没拜菩萨?”有匠人颤声道,“这是观音堂啊……”
平安颤颤:“不对,我也没拜啊?”
傅春竹一震,一把拉平安跪在心经墙前:“什么都不要看!不要想!照墙上字念!”
平安措手不及:“这这这……公子,好多字我不认识……”
“快念!”傅春竹竟有些慌了。
他指节攥得发白,片刻后终于冷静下来:“应当不是这个缘故,此人进寺前,可干了什么?”
“他家大人今日作寿,原本我也劝过了,要进寺庙,不好食荤腥……”
一匠人道,“可他本也不是礼佛之人,就是个漆工而已!”
傅春竹明白了:“平安,别念了。”
“你看。”他盯着墙上心经,“字里全是徐浩筋骨。”
平安一听,稍稍抬起了头。
当时在杨府,傅春竹也说过这番话:“杨方平以书法行天下,老来却学徐会稽,倒是令人叹惜!”
“官家颇爱前朝徐浩字帖,朝中圆滑的都效仿之,杨公自然如是。”
傅春竹道,“是杨公精魂作祟。他怕朝廷责他办事不利,担心佛事效果,死了都怕大理寺来查!”
清规戒律只拘于信徒,他倒是矫枉过正,连普通百姓都杀了!
平安没料到是这样:“那怎么办啊?”
傅春竹想了一会儿:“诏书,将诏书给他烧了去!”
杨方平离开汴梁,官家可是下了手诏——钱塘繁盛,细民逐末。朕要卿去,劝人作善。
说完又懊悔,分明刚刚送了管家走,而今谁能去取了诏书来?
傅春竹心道,难道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