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福贵,不是我等能享的。”
他心有戚戚,连带眉头蹙得深,问一旁伺候的婢女,“小莲,你今年十六了罢?”
丫鬟点头。
杨方平唤账房过来:“取二十个元宝给她。”
小莲一惊。
杨方平道:“似你这般年纪,也该出去找户好人家了。”
管家预感不详:“老爷您这是?”
杨方平又唤了另外几个婢女上前,一一分给元宝。
“我也不敢厚此薄此,明日起,你们便是自由身了。”
又唤账房,将各人典身契取来,一并烧了。
几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老管家看明白了,将人送出院门:“都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走吧!”
杨公这是料理身后事了。
管家怕他忘了:“那秋娘呢?若她还来府上闹?”
“她生性不爱财,将我整个家产送她,她也瞧不上。”
杨方平叹一口气,“我死后,墓里虚置一棺。她要是愿意,百年之后,跟我合葬吧!”
……
孟长河道:“今日是他大限。”
院里仙鹤,被傅秋桐喂了酒,开始醉舞,“这两只鹤,本来是来接引他的。”
傅秋桐笑:“当神仙这么容易的么?杨方平一生也算碌碌,居然就有仙鹤来引了?”
孟长河道:“他早年经人指点,几十年来,夜夜焚烧《尊胜陀罗尼》以施鬼神,仙姑指点他避开所有横祸。”
仙鹤翅膀抖了抖,扑棱几下,又落了下来。
“可惜,此人命格平平。双鹤飞经玄清观,被那巫师截下来,也算是天意。”
……
傅春竹还不知道,杨方平昨夜里已经去世。
平安嘴巴惊得老大:“声音也能杀死人?!可五蕴寺还在修,寺里除了监事和工匠半个和尚都没有,谁会夜里敲木鱼啊?”
傅春竹摇摇头:“孟先生,你不给我个解释吗?”
孟长河不说话。
他掌中木鱼,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磨喝乐娃娃,样子跟傅春竹有七八分相似。
小娃娃手臂都能活动,耳边居然还能听到心脏噗噗声。
傅春竹一把夺过来:“傅渺渺?”
下月是他寿辰,傅渺渺每年贺礼都是这个,只是一年倒比一年精巧。
他不由盛眉:“孟先生在我家里只住了数日,几时同渺渺那么亲近了?”
孟长河轻笑摇头。
他在寺里寻到那块经板,板上灵气已散。好在,满室故纸堆里,叫他拾得一张拓片。
傅春竹疑惑接过来:“一页经书,有什么好稀奇的?”
“开宝年间,太祖皇帝诏令所刻《大藏经》,我因循旧制。”孟长河解释,“你看背面?”
傅春竹翻过去,满纸清规戒律,背后不知被谁题了一首诗:“日月常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孟长河问:“字迹眼熟吗?”
傅春竹险些愣住,他自然眼熟,这分明是傅渺渺!
傅春竹心里叫嚣,可在谁都不会是傅沙渺,渺渺怎么可能写得出来这种,这种艳词!
孟长河又跟他道歉:“杀人的法子,我也是琢磨几日才弄明白,今日斗胆拿你一试,多有得罪。”
傅春竹可顾不得这些,他试探问:“你怀疑渺渺?”
孟长河却反问他:“你那妹妹无情无欲,若她只是好奇呢?”
傅春竹脑袋轰地一声,昨夜逮了傅渺渺问话,她差点记不起来那神巫是谁。
傅渺渺疑惑:“什么符水?不就是平胃散吗?”
平胃散一药,因药中有苍术,倒是会被当做驱邪之物。
傅渺渺道:“《嘉王集方》上说,此药过犹不及。刚好那巫师在我眼前,索性我就试了一试。”
她并不知道,此举是否会致人死亡。
要是某天生了此念,只想看看声音能否杀人呢?
从五蕴寺下来,傅春竹脑袋还是懵的,对面山头好似落了夕阳,红彤彤连了一片。
平安瞧了好半晌:“是玄清观,玄清观着火了!”
……
“暮春风大,差爷赶过去。都快烧没了。”
衙门口。三三两两聚了些看热闹的人。
“说是有强盗躲到了那个山头,抢了东西,还把人道观给烧了,尸体直接抛进了江里。”
平安听完,复述给傅春竹。
傅春竹还想找巫师,细问那晚木鱼声,是否真跟傅渺渺有关。
而今,人一死,什么都徒劳了。
推官不知傅春竹来意,看他惆怅:“傅公子不必伤心,杨公走得安详,也算是喜丧了。”
傅春竹额角一跳:“杨公死了?”
推官道:“昨夜里死的,公子还不知道?”
他指指堂上押的婢女:“杨公一死,底下人就生了异心。她昨夜闯门禁出城,叫衙役逮到了,在她身上搜了不少东西。”
小莲哭诉:“都是主人家赏的!”
衙役道:“若是打赏之物,你躲什么?是不是赏的,等杨府管家来了便知。”
傅春竹问:“她偷了什么?”
小莲觑傅春竹一眼,不敢抬头。
杨方平想效魏武帝“分香卖履”,仍是填不满人心。
小莲得了元宝,又存了心思。
别的姐姐进府比她早,赏赐想必也比她厚。
她思及,连傅公子都觊老爷那香炉,便偷偷将焚香的兽炉带走了。
不多时,杨府管家到了:“银两都是老爷赏的,这香炉不是。”
他连连叹了两声:“傅公子,刚好你在,老爷有言在先,香炉你就领回去罢。”
衙门口,又一阵喧喧嚷嚷。
原来,投进江里的尸体,叫衙役捞回来了。
神巫尸体已经陈在公堂上,肚子胀得像只蛤蟆。
老管家见状,跟县令打了招呼,领那婢女先回去了。
“傅……傅公子。”道观那小僮哭哭啼啼,脸上灰痕糊了一脸,“求求你,救救我师父吧!”
尸体成这般模样,傅春竹倒是想,却哪有本事救?
小僮哭个不停。
傅春竹只得劝慰:“学道之人,最愁的就是‘心为形役’,他而今脱了这身皮囊,尸解而去,你该高兴才是。”
小僮抽噎了一会儿,好像是这么回事,哭声渐渐止了。
傅春竹转而研究那兽炉,倒有几分京中巧匠祝无贫的手笔。
只是,这线条雕工弱了些,粗细不匀,这金线走势,就像是为了依什么形?
他心里有了主意,叩了两声,听得里头居然是空的。
衙门口,两只石狮子,傅春竹举起兽炉往上头一砸,待外层剥落下来,里面滚出个金粉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