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疏平稍稍松一口气,又细想他的话,既然自己名字不在薄上,怕是侥幸能得个逃生之法。
只是不知,这祭祀的生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
顾疏平平空生出几分胆气,他抬高了眼,往四下一顾。
只见前方莽原突起一座高台,高台似会移动,慢慢朝这边挪近。
仔细一瞧,原来台下趴着一只玄武,正驮着这高台,缓缓朝这边过来。
而行道两边,士兵千百,个个身披纸甲,肩携长弓。
顾疏平见这甲戈样式熟悉,心中不详。
待队列慢慢走近,他才惊觉,那些人,居然都是自己的部下!
他心中大骇。
尖嗓子拽住他衣襟让他低头:“莫要说话!你误入此地,暂时还没被人发现,待巫山神君点完名簿,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去……”
“私藏生人,述生好大胆子!”
这断然一喝,吓得两人一抖。
声音严肃却隐有笑意,顾疏平回头,见是一位俏丽少女。
女孩凑到顾疏平跟前闻了闻:“活人原来是这个味道。”
那尖嗓子便是述生,他一把将少女拉开:“此人于我有恩,你不要坏我好事!”
少女瞟他一眼:“你到人间投个胎,半个时辰便下来了,他与你有何恩情?”
述生道:“我掉进油灯里,得这位官人相救。”
顾疏平听他说话,还是不记得他是谁。
姑娘笑了:“原来是这样。”她跟顾疏平道,“官人还没看出来?他前世是只老鼠。”
顾疏平用力想了一下,好像幼年读书时,是有这么一件事。
他自己差不多忘了,没想到到了此处,居然还被人记得。
顾疏平感激地看了述生一眼,连带心里放松许多。
如此来看,面前姑娘没恶意,述生又得他大恩,想是能安然回到地上了。
说话间,队列慢慢停了下来。
顾疏平抬眼,见玄武所驮神殿,已在眼前了。
果然如述生所言,巫山神君入座,一番唱祝之后,两个皂衣小吏从帘后出来。
一人执册,一人拿笔,挨个点人魂魄。
那些死去的将士,原本如木雕般,了无生气。
小吏方唱完名,他们便如点睛之龙般活了,应一声,列队往神殿走。
待走到神殿脚下,玄武之嘴便随之大开,将士魂魄化成青烟一缕,被吞进口中。
未几,地上便只剩长弓甲衣。
原来这便是“祝寿之礼”。
虽则知道那些人早已战死,而今见他们魂魄也被攫去,顾疏平到底心中不忍,低下头不敢去看。
他敛目追思,突然耳边直听得一声吼:“信阳顾疏平何在?!”
顾疏平一惊,脑中似有大鼓槌下,他愣在原处,不敢躲也不敢答。
殿上人声音又起:“信阳顾疏平何在?!”
霎时,队列分开两流,前头歌女宾客尽都散去,神殿中人正怒目直视于他。
顾疏平被这目光一看,登时从头直冷到脚跟,他慌张四顾,要找述生,却不知述生躲去了哪里。
殿上之人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还不前来伏罪!”
他惊讶望着殿上,却见述生竟藏在皂衣小吏身后,绿豆似的眼睛,恶狠狠盯着自己。
顾疏平霎时知道,自己被出卖了,寒意沁入骨髓,心道,果然还是要死在这儿了。
这莽原上,魑魅蛇虺甚多,他甚至连逃的心思都没有。
天地一色,看不到边缘,就算侥幸躲过蛇虫,这苍茫之地,他也不知道能往哪里去。
顾疏平身子不自觉走到殿下,闭着眼睛打算赴死。
忽然变故又生,神殿突然一抖,殿上神君也被晃得跌倒。
而述生和皂衣小吏,更是直接从殿上甩了下去。
原来是驮神殿的玄武,突然发难了。
顾疏平愕然,只见玄武弄出这么大动静后,竟又慢慢温顺了下来,低头趴在那里,似乎面有愧色?
顾疏平一愣,它刚才,是打了个喷嚏?
还没细想完,一阵风从他身边过,抓住他的手就往来处跑。
顾疏平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少女。
身后百鬼均现了真容,一下子朝他们涌来。
少女却是莞尔一笑:“太好了,把它们都惹怒了。”
她朝顾疏平吐舌头,“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呆了,你带我出去罢?”
顾疏平被她拉着跑,心里冷汗直下,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出去。
少女却很悠闲,仿佛身后不是追兵:“那只老鼠的话你信了?以为自己真是他恩人?你把它从油灯上拎下来是不假,可转手就扔给你家狸猫吃了。”
少女歪着头看他,“他不害你才怪呢!”
两人不知跑了多久,身后追兵也不见松懈。
少女突然停了下来:“哎呀!差点忘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我说怎么跑了半天,还找不着路。”
原来是顾疏平掉的犀角灯。
少女把灯交给他,又撕下一片带血的指甲,拿在灯里燃了:“你拿好这灯,一直往前跑,待跑不动的时候,自然就回到阳间了。”
少女说完又是一笑:“虽说你不是什么善人,但我在此间呆了许久,只有你一个人类进来呢。所以便顺带救你一命罢!”
顾疏平不明白她说什么,只觉自己被她轻轻一推,一下推出十丈远。
在他身后,那些恶鬼们追上来,将刚刚还在微笑的少女,撕了个粉碎。
顾疏平大骇,要回来抓住少女,犀角灯突然燃起,眼前景物如雨丝风片,从他指间穿过。
火苗摇曳间,那些幽冥鬼物通通不见了踪影。
唯有女子声音附在他耳边,似珠玉清脆:“我居幽冥甚久,替巫山神君司亡灵之事。皇佑五年,将军与交趾一站后,死伤慎多,那些将士魂灵我都收敛不过来。”
“将军勇猛过人,却只贪战功,不知将士多因此而枉死。而今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去往阳间,在停云岭盖一间宅子,将他们征衣带回去祭奠。如此,亡灵得以安抚,你也能善终。”
顾疏平听罢,愧怍难当。
灯烛渐渐恍惚,他记下少女的话,收拾情绪,回身往来路走。
突然,述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顾疏平躲闪不及,魂魄硬生生被他咬去三寸。
……
顾疏平又从噩梦中吓醒。
他浑身冷汗,坐在床沿上回神。
管家送药进来,见他脸色稍稍正常,便试探着问:“老爷,孟先生又在外面求见,要领他进来吗?”
顾疏平愣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明白管家的话:“园子都烧了,他来干什么?”
管家神色有些喁喁:“说是听说老爷病了,他有治病的良方。”
顾疏平心中嫌恶,摆摆手就要赶人,忽然又想起梦中少女笑靥:“罢了,让他进来吧。”
孟长河进来,倒也不避讳,施过礼便道:“大人您这病,只怕在心不在身。”
顾疏平只呆了半晌,觉得面前人故弄玄虚。
他语气有几分不快:“那依先生看,我这心病要如何医治?”
孟长河看他一眼:“大人最近做梦吗?”
顾疏平一怔:“做梦么……”
孟长河观察他神色,见他无意坦白,便道:“景祐五年,你找风水先生去停云岭,看的不是阳宅,是阴宅对吧?”
顾疏平闻言,惊恐看着孟长河,药碗险些跌落。
他攥紧了几分,力道似要把它掰碎。
孟长河神色自若,缓缓道:“我从你找的风水先生,阳谷子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
两个时辰前,江菽跟着孟长河,来城北黎家巷子找人。
江菽道:“阳谷子此人,早不干堪舆那行了,年纪也大。你现在去问他,那么久远的事,他未必记得起。”
孟长河道:“总归是碰碰运气,顾老将军年轻时,也算是名满京华,阳谷子若真替他看过风水,总该有点印象。”
江菽点头,两人七拐八拐走了一灶香时间。
江菽伸手敲开一道门,一只茶壶,从门缝飞了出来。
江菽扭头躲过,跟孟长河道:“没吓着吧?我听暗卫说了,这老头脾气不好。”
两人耐心等了一阵,终于见主人出来,一身道袍打扮,上头脏兮兮缀满补丁。
他出来却是为了掩门:“哪里来的无赖子,就会欺负老人家!”
江菽忙闪身上前,脸上堆出一个微笑:“不知阁下可是阳谷子老先生?”
老头儿觑他一眼:“算命是吧?走错门了,那老头儿早死了!”
江菽一愣,又换回了笑脸,嘻嘻哈哈道:“死了更好,死之前可有给自己看阴宅啊?不知落在何处,我回头也去那地儿修一个!”
老头儿火气噌地蹿上来,举起拐杖就要打人。
孟长河赶紧把江菽拉住,跟人作揖道:“老先生,我们的确有事请教。”
来黎家巷子前,孟长河跟江菽先去了趟停云岭。
在顾家荒园里转一圈后,两人又攀藤附葛爬到山顶上。
江菽四下看了看:“你拉我来这儿干嘛?”
孟长河眼睛盯着半山腰上的顾园,跟江菽道:“从这里看,你觉得像什么?”
江菽看了一眼,好好的山岭,被大火烧去一块。
他老老实实答道:“像只秃尾巴的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