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河见他神色不像是开玩笑,无奈道:“算了,我指给你看。”
他回身撅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将那园子大致轮廓描给江菽看,“看出来了吗?”
江菽盯着图案看了半晌,又去看孟长河:“跟寻常宅第有何不同?”
孟长河便又添几笔,将停云岭附近山谷河川地形,指给他看。
江菽又看了看,终于恍然大悟——眼前这宅院藏风纳水,呈玉椅香炉之势。
分明是阴宅布局,活人住了,有损阳寿啊!
孟长河道:“明白了吧?照阴宅选的风水,上头盖的却是活人的房子。”
“怪不得,顾疏平从来不来这儿住……看来他这处园子,上头的建筑都是遮掩,底下其实私建了坟墓。”
江菽摸摸下巴,“盖个坟墓都这么遮遮掩掩,看来,这墓主人身份见不得光啊!”
孟长河点头:“那日,顾府管家领我看这园子时,我就觉得晓,可又说不出眉目。”
任子期解释说,那里是昆仑轴,寻常人住了只怕折寿。
但顾疏平是不知道的,那么他不住的理由便只有一个,那座宅子,便不是建给生人的。
江菽道:“这好办,园子反正都已经烧了,我找人来挖挖,看地下有什么东西。”
孟长河摇头:“园子烧了就已让顾疏平吓疯,你再挖下去,万一猜错了,里头并无墓室,老将军那边怎么交代?”
江菽道:“那你的意思?”
孟长河想了想:“不管顾疏平修这园子作何用途,左右他不会跟风水先生隐瞒,否则这堪舆也没有意义了。”
江菽点头:“明白。”
他打了声呼哨,林中闪出两道黑影,皇城司暗卫出现在他眼前。
“去查查,当年替顾老将军相宅的是哪位神仙。”
……
江菽扒开孟长河,跟阳谷子道:“别遮掩了,老头儿!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到你这儿来只想确认下实情。说罢,顾老将军当初请你相那宅子,到底干嘛来的?”
阳谷子仍是犯倔,砰地就要关门:“我凭什么告诉你!”
江菽轻轻哼了声,硬的不行,只好怀柔。
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纸:“老头儿你瞅瞅这是什么?”
孟长河闻言也偏过头。
“酒债我都替你偿清了,这点忙都不帮,不太好吧?”
阳谷子眼睛倏地一亮,将那些债条一把抢过来,放在烛火里烧了。
烧完才转过身,他脸上终于露出些和善神色:“罢了,都过去几十年了,告诉你们也无妨。那座园子,是顾将军为死去将士盖的衣冠冢。”
……
孟长河看着顾疏平:“那日,我在停云岭,便察觉您那园子方位不对。找阳谷子确认后,方才知道,那园子根本就不是用来休养的,它其实,是座衣冠家。”
孟长河边说,边观察顾疏平神色:“只是我仍不明白,大人修了衣冠冢,却从不往其中祭奠,这又是何缘故?”
顾疏平脸色发白,像是没有听到孟长河说话。
孟长河缓缓道:“园子被烧那天,就听闻大人您身体抱恙,外人传是疯病。我猜,只是夜夜噩梦缠身,心神不宁罢?”
顾疏平终于抬头看他,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惧:“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孟长河道:“我不过区区凡人。”
他跟顾疏平坦白,“先前说的,能医大人心病,自然也是妄言。能医大人心病的,只能是大人自己。”
他仍怕刺激到顾疏平,宽声安慰,“大人还记得,你那衣冠冢,是为谁修的吗?”
顾疏平看着他眼睛,未几又狠命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有人叫我修衣冠冢,别的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语调渐渐不成音,未察觉孟长河的双指,已经搭上他手腕。
寻常人看不见,几丝银线,自孟长河指尖向上攀缘。
孟长河忽然一惊,他已经窥见了,顾疏平的生魂,竟不知被谁咬去了三寸。
“原来是这样。”
孟长河收回手,喃喃道,“生魂残破,怪不得记不全当年事。”
他还在盘思,却见床上人陡然发难,一下子惊叫起来:“鬼!鬼!他们来了!来找我索命了!”
“他们?”孟长河疑惑,“你说的是谁?”
顾疏平惊恐地往床柱后方躲。
孟长河身后,突然耸起几个穿甲胄的士兵,残败的肢体上,还有新渗出的血迹,他们身体拖拉着,慢慢往床边。
顾疏平吓得尖叫,突然什么东西滴在了脸上。
他伸手一抹,红殷殷全是血。
再一抬头,梁上恶鬼挂了一排,个个吐舌瞪眼,阴森森盯紧顾疏平,血一滴滴正往下落。
顾疏平此时手脚已经瘫软,魂魄吓得溃散,又听孟长河喊他:“大人!”
他一回头,那年轻人竟变成了巫山神君模样,脸色狰狞可怖,开口声如洪钟:“信阳顾疏平,你可知罪?!”
顾疏平昏厥一场。
睁开眼,见孟长河还在他床前,他扑通一下滚了下来,直直跪在孟长河面前:“仙君!救命!”
孟长河料想他又梦魇了,赶紧同闻声而来的管家,一起将人扶起:“我不是什么仙君,大人将实话跟我说了,我才能救得了你的命。”
顾疏平呆愣半晌,终于是长长叹了一声气:“我这一生,也实属罪有应得。”
他刚刚晕过去,前尘旧事都翻入梦里。
顾疏平慢慢自省:“我一生征战,只图功名,仔细想来,害去的性命不在少数。”
“虽说战争总有伤亡,可若不是我刚愎自用,继骜贪功,那些年轻生命,兴许还能回乡同家人团聚。”
孟长河闻言,心下了然:“您方才,是看到战死的将士向你索命吗?”
顾疏平脸上栖栖遑遑:“记起来了,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他目光透过孟长河,不知看向何处。
“我杀伐无数,连累众多将士跟着我惨死……而今他们冤魂缠上我,这是我应得的,我命该如此,命该如此!”
孟长河看着他,至此已明白大半。
顾疏平魂魄残损,那些旧事都记不全,前几日怕是初次梦见往事,这才想起来重修园子——或者说墓冢。
只是,他修了园子,仍不知作何用途。
园子一烧,他清楚那地方重要,夜夜梦见将士向他索命,心头惊惧占了上风,终于被逼疯了。
只是不知,以顾疏平年轻时心性,何以有了修衣冠冢慰藉亡灵的念头?
若有人指点,那人又是谁呢?
孟长河待要问,却见顾疏平两眼空洞,竟是又失了神智。
孟长河无奈,便去问管家:“听人讲,停云岭那宅院是皇佑年间修的,那年府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管家忙答:“大事倒是没有。”
他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老爷那时手里整日攥着个烛台。先生要看,我便去给你取来。”
管家说着,便出去取烛台了。
去不多时,回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懊恼道:“说来也怪我,这烛台好不容易哄老爷放下了,一直存在后院佛堂里。”
“底下人收拾东西看见,重新擦拭摆在香案上——他新来的也不知道——老爷那天盯着它看了半晌,隔天就说要找人修园子。要是园子不修,也没后面那么多事了!”
孟长河接过,捻了点灰烬一看,轻轻吸了口气:“灯里燃的是犀角,看来,老将军是用它去过幽冥了。”
管家不解何意。
只听孟长河叹道:“可惜这灯烛已经燃尽……”
他还没叹完,灯上忽然一缕青烟溢出,浮在室中,渐渐幻化成女子身形。
那少女不过桃李之年,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也不管这副身形是否吓到人,欢快地跟孟长河道:“我原想指点顾疏平赎罪之法,竟不得成功,想来天道如此。”
“不过他魂魄残损,又因阴鹭报应,一生亲戚皆叛,无子无嗣,罪蔑也算是赎清了。”
“而今,还请先生帮忙,安抚那些亡灵,让他安稳度过余生罢。”
少女说罢,便随青烟散去,犀角灯重新闪了一瞬。
孟长河敛目,在那灯火中,看到二十多年前,巫山神君祝寿一景。
孟长河便又来到停云岭,过了这些时日,顾园仍是满目焦痕。
大约要来年一场春雨,这里的草木才会新生罢。
孟长河想着,进了园子,径直走向湖心揖月阁。
长栈已毁,江菽让人填了几块巨石铺路。
孟长河走到阁下,围着几根柱础仔细看了看,终于找到一个隐秘的地宫入口。
孟长河掀开地宫石板,拾级而下。
石阶比他想象的要长,孟长河走了许久,脚才踩到平地。
他引燃了长明灯,待灯火通明,他才发现密室里头,竟然建了一丈高的佛塔。
孟长河绕着佛塔看过,果如灯中少女所言,佛龛里一间间供奉的,均是将士的衣冠。
孟长河知道,每件衣冠上,均附有枉死将士的残念。
他便跏跌而坐,一遍遍替他们念往生咒,直到再感受不到地宫中的怨气留存……
孟长河出了地宫,望了眼月光,又抬脚上了阁楼。
揖月阁上,任子期白子黑子均在手,自己跟自己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