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在枝头颤悠悠悬着,河边行人经过,啪嗒掉进水里。
阿贵拿酒槽逗鱼,正逗得开心,被枯叶一惊,恍觉日头都快挂上柳树梢了。
汴河码头喧哗声传来。
他赶紧搁下粗瓷碗,摸五个铜板放桌上,就往那厢跑。
河里小黑鱼,一探一探跳出水面,像是馋那陶碗里的剩酒糟。
阿贵来得不算迟,码头上却已经有工人扛了货物回。
没半晌,接连又有两艘货船靠岸,他赶紧去领事那里报到。
此时,太阳已经离了树梢,汴河两岸小贩游人都多了不少。
人声沸沸,喧喧嚷嚷,挤得虹桥都没地方落脚。
阿贵身子骨年轻,力气大,肯干活。
两个时辰下来,他腰上插着的竹条,已经比旁的工人都多。
那竹条,是领事拿来计数的算筹,也是日暮发放工钱的凭据。
阿贵抹了把汗,思忖还要再搬多少货,才够在汴梁租一间像样的院子。
他连月来,天天睡在太平寺的大通铺,寺庙住持已经很有微词了。
歇息没半晌,阿贵又扛起一个麻袋。
这麻袋刚到肩上,他整个人一抖,大热天里,像被人兜头从后脖颈灌入一桶冰雪。
旁边人注意到了:“伤到腰了?”
阿贵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码头上,依旧熙熙攘攘。不远处,南来北往又开来两艘货船,差点要在虹桥相撞。
岸边香饮摊的老婆子,出来收拾茶碗,她点检了铜板。
看到阿贵走偏了位置,扛着麻袋,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揉了揉眼,似乎看到那后生背上,生出了什么东西。
“唉,年纪大了。”
她再揉揉眼,还是看不清明。
不知道那麻袋像块鱼皮一样,瘫了下来,几乎要把阿贵给吞了。
……
傅春竹左挑右捡,才在汴河边儿找了处柳荫。
两岸柳树修得勤,为怕绊住河上船只,百年老柳头上都没多少新绿。
平安在旁边替他摇扇子,摇着摇着,风直往他自个儿身上招呼去了:“公子,咱们要在这里等到何时啊?”
傅春竹站了一会儿,饶是轻薄的轻容衫子,也闷出层薄汗来。
他鼻子一皱,将身边牛虻赶走,后知后觉身上没有凉风,一把将蒲扇抢了来:“快了,看见前边双头船没?”
平安爬到柳树干,去瞧江心那搜双头大船,船身吃水很深,首尾各有五个船夫划桨。
平安小心辨了辨:“江大人要你查的不是官船吗?这分明就是运货的商船嘛!”
傅春竹敲他一下:“就你机灵。”他压下声音,“这案子不比寻常,你给我小心些。”
平安嘴巴抿得死紧,干脆不说话。
傅春竹新接的案子,确实棘手。
皇城司得到密报,元丰以来,进京的船纲,每回都会少一艘船。
而且不单船上货物,连开船的船工们,也都陆陆续续消失了。
傅春竹惊诧,以为自己听错了:“丢了整整一条船?”
江蘅点头:“此事发生不止一次,而且做得神鬼不觉。那些消失的船,包括船上货物,到了京城入府点库时,竟然没有一处衙门通报异常。”
傅春竹嘴巴惊得老大。
他此前在奉宸库当差,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船纲入京,不是一两个衙门能安排的。
其间发运、转运,礼部甚至户部诸司,都要上前过问。
谁又能只手通天,让一整艘船消失,并且点检货物时,还能没有差池?
“奉宸库左令官祁维光?”
江蘅道:“他还没有这般本事,何况入京的船纲,货物并不是样样都往奉宸库送。”
傅春竹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他共事多年,对他品性自然不疑,只是这么大的事,连祁维光都没瞧出端倪?”
他又问江衡:“既然埋伏这么深,你们又是哪里得的消息?”
江衡道:“荆湖北路有个官员上了份扎子,说明了此事。他那扎子却只是耳食之徒,道听途说。”
“而且其中内涵甚广,核验扎子的银台司,怕这东西引来太多风雨,就给驳了下去。顺便抄送一份到我这里。”
傅春竹琢磨半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万一是空穴来风呢?”
江蘅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最好只是空穴来风。”
……
“这么大一件案子,就让你一个人来查。”平安嘟囔着。
傅春竹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不好妄自行动,分析几日,还没想好从哪边着手。
那边,青鱼市又出了桩稀奇案子,一个人惨死在染坊后院。
院里,高高低低晾晒着诸多布匹。
六月六日,是城北崔府君生日,汴梁风俗,此日宣献各类绢帛为崔府君着新衣、洗旧尘。
染坊匠人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口渴,去旁边水缸里捧口水。
才看到有个陌生人,先他一脚站在那儿,脑袋整个都探进了水缸里。
他只道这人渴极了贪凉,等察觉不对劲,已经晚了。
若只如此,还称不得稀奇。
傅春竹探到,此人是码头上卸货的劳工,惯在汴河边行走深谙水性,断不可能被一口水缸淹死。
其二更惊愕的是,此人死的时间是未时,染匠发现他时是申时,足足隔了一个时辰。
死人是怎么能走一大段路呢?
“阿贵啊,他原来是江上跑船的,生活辛苦又漂泊无定,就背井离乡,跑来汴梁讨生活……”
开封府来了人,傅春竹退到一边,听到百姓有认识死者的。
他忙凑过去问:“老人家,你知道阿贵什么时候开始不跑船了吗?”
江衡说,船工连着货船一齐失踪,这阿贵会不会就是从那船上下来的?
他心里带着希冀,老丈却没给他想要的答案。
好在,给傅春竹指了条路:“这我可不知道。你上码头打听去,有个姓黄的领事,他们活计都是他来安排!”
……
“到了。”
货船一靠岸,傅春竹终于从柳荫下挪身。
死人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码头工人卸货计数的竹条。
他手里这根刻着“黄字卅三”。
货船的领事下了船,傅春竹见他怀里抱着一捆竹条,每根上头,跟他手上这根一样有道纹饰。
看来,干苦力的,也跟诸般买卖一样,也要防止“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