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菽把在棺材铺子里,秦五娘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番:“开圣寺最大的香客,是资政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张大人。”
“我们去哪里告他呢?”他心中忧虑,“开封府是不可能了,贾学义这人太容易被收买。”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去开封府?”赵令铄说,“知谏院的司马大人,不就住这附近吗?”
江蘅听到谈话,走出来道:“不能去他府上,去了人家也不会接见。他是台谏官,私见我们,就是犯了谒禁了。”
“那能怎么办?”江菽苦恼,“总不能去敲登闻鼓,把开封府大理寺刑部都引来吧?”
赵令铄闻言,立马跳到一边:“要去你去!我可不干!”
他从案上捡了本《尚书》,书页翻得卷了边儿,看样子早记熟了,仍是装模作样地在那儿看。
赵顼这时候异常沉着,对他们的提议,均不表态。
他走到内室,去看了乳母。
见她呼吸平缓,大约毒素已经解得差不多了。
赵顼问赵令铄:“荀娘娘寄寓此处,可还方便?”
赵令铄脑袋探出来:“放心吧,我把爹爹气着了,他最近都不会到这院里来,倒是娘娘会来。”
他自言自语,“娘娘来了更好,她见到荀夫人这幅样子,也会心疼的。”
赵点点头:“那我明日再过来看她。”
三人出了淄王府。
江菽着急:“殿下,开圣寺的事,咱们就这么放着?”
赵顼摇头:“开封府靠不住,还是得等乳母醒了,我们把事情问清楚。到时候有了人证,便能直接去大理寺,让周大人替乳母主持公道了。”
……
次日五更鼓过,赵顼例行起床念书。
他低头看给自己更衣的宫女,忽然问了一句:“海棠姐姐是哪里人氏?”
宫女莞尔一笑:“殿下忘了?奴是临安人,上次回乡探亲,还给你带了荷花酥呢!”
赵顼又问:“那姐姐可有亲眷住在庐陵?”
宫女笑他:“殿下可是又嘴馋了?我可不认识庐陵人,殿下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买罢。”
赵顼笑笑,当是默认。
海棠替他整好衣袍,又有两名束发的宫女进来。
赵顼在镜中默默看她们动作,脸上没什么表情。
发簪刚簪好,内侍来报,司徒家江公子求见。
赵顼没有宣他进来,而是让内侍把人带去承辉榭。
太阳初升,承辉榭里的水晶帘,在晨光中有些炫目,赵顼微微眯起双眼,才能看清里面的人。
江蘅面色有些凝重,赵顼见状,便屏退了宫女。
江蘅附在他耳边,跟他道:“开圣寺的事,怕不止尼姑图财这么简单。”
赵顼听了,面色如常。
他回身让内侍去跟韩夫子告假,说今日有事不去了,课业回头补上。
内侍走后,江蘅仍有些小心。
他声音放得低:“昨夜我去了趟张府。”
张大人府邸位于丰乐街,临街开宝寺里有座高塔,为京城第一高。
江蘅带了壶酒,孤身坐在塔檐上,盯着张府内院。
“我本想着,开圣寺那老尼有无可能藏在他家里,却不料在那里,看到了西夏人。”
此言方出,赵顼一惊:“兄长可看清楚了?”
说完又自省,江蘅目力极佳,断不会看错。
何况,西夏自元昊一朝,改冠易发,形容迥异于中原人,分辨起来极为容易。
江蘅道:“西夏使者入京,理应呆在惠宁坊的都亭西驿。何况两国礼节,停留不得超过十日。”
“上月官家病愈,西夏派人进京问候,居然这时候还没走。只是不知,他为何出现在张府,究竟又图谋什么?”
赵顼蹙眉,将几日所见回想了一下,一个念头慢慢浮起。
他自语道:“若是这样,便说得通了。”他问江蘅,“兄长还记得我那块玉观音?”
赵顼道:“那玉佩我常年贴身佩戴,知道它的,除了你们,想也只有身边宫女。”
“替我更衣的宫女原本有三人,我嫌繁冗,只留了海棠一个。早上我试了试她,她跟贾学义并不同乡,想来也非亲眷。”
“那么,贾学义如何结识宫墙中的海棠,探听我玉佩的形状?”
他又跟江蘅道:“你说在张府看到西夏人,倒是让我记起一件旧事。”
仁庙时期,遣散一百多名宫女回乡,那些宫女后来大部分都失了踪迹,根本没回乡里。
而是被当时西夏首领李元昊收拢,成了探听大宋宫闱秘闻的线人。
赵顼道:“开圣,广源等尼寺,因时有宫人出宫养病,故而宫女多有走动。”
“贾学义大约就是通过开圣寺这条线,辗转拉拢了海棠。他拉拢海棠不要紧,最多窥探我的喜好。”
“可而今,兄长又在开圣寺最大的香客张大人府上,看到了西夏人。那么,他们是想拉拢谁,又想刺探谁的消息呢?”
江蘅蓦然心惊,恍觉事态严重。
他跟赵顼告辞:“我再去一趟张府,他若真跟西夏人来往,必有字据留下。”
赵顼叹了口气:“兄长是司徒家的公子,怎好做这种翻墙探屋之事?这事情,还是让该办的人去办吧。”
……
江蘅离开后,赵顼便去了趟中书省。
宰相韩琦正在批示公文,赵顼跟他行礼。
相爷头也不抬:“怎么?大王这时候不在东宫念书,跑来政事堂做什么?”
赵顼有些犹疑:“闻说相爷曾向爹爹进言,籍西北边民为兵,不知可有成效?”
韩琦终于停了笔:“韩维这张嘴,倒是兜不住消息。大王问这事何意?”
赵顼认真道:“若我军现与西夏交战,相爷认为,胜算有几成?”
韩琦闻言,似是惊讶了一下。
他走下厅堂,端详赵顼一眼:“大王何出此言?”
赵顼沉声道:“近日汴梁城里,有西夏人的踪迹。”
韩琦神色一凛:“西夏使节往来京城,停留不得超过十日,按道理已经走了。大王身居宫闱,哪里知道的消息?”
此事说来话长,赵顼有求于人,自然将开圣寺之事,前前后后跟韩琦说了,“张大人身为参知政事,他夫人与开圣寺往来过密不说,府上还容留西夏人,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韩琦眉头轻蹙:“大王是担心,皇佑年间,宫女倒卖消息之事重演?”
赵顼点头。
韩琦沉默半晌:“大王先回东宫念书罢,此事我让人去查。”
赵顼深吸口气,对他恭手:“有劳相爷了。”
……
赵顼出了中书省,没有听相爷的话回东宫,而是让宫人牵了马,朝淄王府去了。
他敲了院门,开门的是江菽。
赵顼刚想问乳母情况,却见江菽朝后方努努嘴。
赵顼心中明白大半。
待上了楼,果不其然,看到赵令铄面壁站着,淄王夫人正领着丫,给乳母喂粥食。
许是听见动静,淄王夫人放下粥碗,看见赵顼便道:“大王好不晓事!”
赵顼自小在濮王府养大,两家比邻,早当一家人处着。
淄王夫人对他自然还改不了长辈威仪:“荀娘病成这个样子,你放心交给阿铄?他什么德行你不清楚?万一照顾不来,荀娘这病可不知几日才好!”
赵顼低头应着。
淄王夫人念叨几句,忽然话锋一转:“大王,你同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
淄王夫人盯紧赵顼,见他别开目光,打定主意三缄其口。
便叹了口气:“罢了,随你们折腾,不过荀娘我可要带走了,让你们照应,我可不放心……”
赵顼见状急忙开口:“夫人可否安排两个人来院里伺候?荀娘娘在这里的事,还是少些人知道得好。”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王爷那里,也请替我瞒着。”
淄王夫人闻言,重新看他一眼。
赵顼这次认真看过去,没有回避她的目光。
她看了一会儿,知道这孩子从小稳重,自有主张。
便只好叹气。作了让步:“既如此,那好罢。”
几个孩子相望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
赵顼看了乳母,这才安心回宫去,耐心等韩相爷那边的消息。
韩琦早年自好水川一役,就与西夏人结下了梁子,仇隙颇深。
赵顼笃信,参知政事张大人联合开圣寺,勾结西夏人一事,韩琦一定不会轻饶。
他天天派内侍,去中书省那边探消息。
五日后,韩相爷那边终于给了复复。
内侍来报,开圣寺住持畏罪自杀,静慧等女尼通通步了后尘,在庵房找根绳子挂了。
只拿得余下三两女尼,通通没收了度牒,下狱核查。
参知政事张大人与西夏勾结,证据确凿,判流放春州,削职为民——春州多瘴气,去者活不过一月,此次判决倒也合理。
还有开封府尹贾大人,兹事体大,他倒是拎得清楚,不敢受贿。
可不料,被女尼倒打一耙,滥用私刑之事败露,已被知谏院弹劾,下放柳州了。
赵顼听完惊诧:“涉事女尼全都死了?”
内侍点头。
他再三问了几遍,内侍一确认了。
赵顼觉得此事蹊跷,可又说不出眉目。
他顿了一会儿又问,“那西夏那边呢?汴梁城里,西夏人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