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沉默,给不了他回答。
赵顼警觉:“是不是相爷吩咐了你什么?”
他心中疑虑愈深,想起方才没想明白的,“那些女尼在开封府第一次上门时,分明就去别处藏身了,而今怎么会缢死在禅房?”
内侍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赵顼顿时醒悟:“她们不是自杀,是西夏人将人灭了口,对吗?”
内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赵顼气愤,甩开人,直接跑去中书省。
“相爷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赵顼鲜少动怒,此时怒火上来,声音也高了几分。
“西夏屡屡犯边,我们还得岁岁赐币!而今,他们都在汴梁境内杀人了,相爷还是甩手不管吗?”
韩琦心知内侍拦不住他,见他冲进来,倒也神态如常。
他端起宰相威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不用我教大王吧?”
赵顼强压怒火:“那我可否跟相爷,讨要那些西夏人?”
韩琦道:“他们已经上路返程了。”
赵琐道:“他们返程,相爷可有交给他们一样东西?”
韩琦问:“大王想给他们什么?”
赵顼平复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战书。”
韩琦转头,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年轻人。
他才十六岁,意气风发,锐不可当,不同他爹爹的敦厚和爷爷的温和。
他的身上,有着太祖太宗时候的血性。
韩琦看他半晌,缓缓道:“一场战争要死多少边民,伤多少财物?大王可清楚?”
他忆起好水川兵败时,亡卒父兄妻子号于马首,故衣纸钱招魂而哭之景。
赵顼一愣。
“大军一动,万命所悬,你没到过边关,所以不懂。”
院墙外,文德殿钟鼓声传来,韩琦脑中响着李长吉的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他叹息一声,望着拱辰殿方向,“官家病情反复,身为人子,你自当清楚。而我鬟发斑白,半截身子也入了土。”
“我所求的,就是把这大宋江山,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
他侧身聆听钟鼓,“杀戮,非吾所愿。”
……
赵顼回到东宫,一连几天闷闷不乐。
乳母已经病愈,不过已无事需她作证了,颖王夫人将人留在了府中。
赵顼想着,她回宫难免再出意外,便也答应了。
只是西夏一事,像根刺堵在心口,连提笔写文章的时候都疼。
侍讲韩大人知道他心事,开圣寺一事他听说了,便试着安慰:“相爷执政多年,如此处置,自是有他道理。况且边防一事正逐步巩固,殿下还是不要忧心了。”
赵顼看着夫子,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坐回桌案,余光落到博物架上,看到一个鬼脸面具。
他愣了会儿方才想起来,那是江菽上次来时,落在这里的。
赵顼走过去,摩挲着鬼脸面具上的獠牙,慢慢将它戴在脸上。
倏而风起,面具两边绦带,随风招展。
他的思绪被长风牵引。
透过面具,想起那位以鬼脸遮面,与西夏交锋,二十五战未有败绩的武襄公。
赵顼敛目轻叹:“普天之下,难道再没有一位狄大将军了吗?”
韩维注视这位学生良久:“你心里还在埋汰相爷。”
他劝道,“相爷此番举动,以大局为重,合情合理。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同,其施设之方亦殊。”
这句话耳熟,赵顼惊讶转身:“夫子也读过介甫先生的万言书?”
韩维一笑:“我倒不是读过,你说的王安石王介甫,跟我是至交。”
“为政在人,取人在身。”韩维走过来,摘下赵顼的面具。
“殿下现在要做的,就是明一察道,耐心去等。待他年你端坐垂拱殿上,自然都会有的。”
他看着面前这位学生,语气郑重似是承诺,“无论是社稷之托,还是封疆之守。”
汴梁城的上空,萧萧风起,高秋已至,长风送过雁群。
……
立冬刚过,待漏院早早升了炉火。
周谌安倚在门首,听见身后有人喊:“周大人,昨夜头场雪下了,外面风凉,何不进来避避?”
是三司使杜廉。
周谌安侧了半边身子,天光未明,厅院里头,等候早朝的官员,一个个捧了碗猪肝粉肠粥在吃。
他状似无意掩了掩鼻子:“还是算了。”
杜廉跟着瞅了一眼,笑笑:“忘了你是南人,吃不惯这东西。”
周谌安笑道:“杜大人,别绕弯子了,您有话就直说罢?”
杜廉咳了一声,索性不遮掩了:“昨日下殿后,官家单独留了你,想是另外派了差遣。不知周大人可否要老夫帮忙啊?”
周谌安觑他一眼:“帮忙?”
他假意咦了一声,“我还以为大人要为这事给我赔罪呢?”
杜廉面色讪讪,不去看周谌安:“我哪有什么罪可赔?”
周谌安哼哼两声:“官家昨日说明州通判强愎傲诞,恶声都传到京城了,临时给了我一个察访使的职,要我前去查探。”
他倚向杜廉,“想来不是您杜大人力荐,此等好事怎能落到我头上?”
杜廉倒也没否认。
他面容不改:“眼下官家身体抱恙,你我身为臣子,替他排忧解难是应当的。何况明州你早年去过,此行只当是故地重游罢了。”
周谌安不置可否,回想昨日迩英殿上官家原话:“明州通判,恶迹斑斑。”
他自顾自笑,“这恶迹,究竟是强抢民女,还是草营人命了?两浙路的长官都没动静,几千里外,单凭明州进奉蔬果的小吏风传。此事,未必足信呐。”
他说罢,换了副遭了大罪的神情,“我这趟,怕是要徒劳无功咯。”
杜廉拍他肩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无功而返最好,不正说明咱们大宋政通人和,圣主英明嘛!”
他还要劝导。
文德殿钟声敲响,百官群集,是要准备朝拜了。
两人瞬间收了声,走回各自班次。
周谌安忽然想起:“还没问你,明州那个通判,叫什么名字?”
杜廉道:“李秋潭。”
……
李秋潭站在慈化寺门口。
寺旁有一条小路,荒废无人行。
九月秋霜初下,仆役阿吉把袖子笼了笼,劝他道:“官人,天色晚了,咱们明日再来吧?”
他劝人离开,自有道理。
此处偏远,古寺破败,只余一位老僧,想借宿一宿都无可能。
李秋潭摇摇头:“我从知州那里领了这份差事,自然要尽快办好。户籍脱落甚多,再不抓紧,年前都未必能编造在册。”
说话间风起。
阿吉打了个喷嚏,知道劝不过他,叹了声老大的气,不情不愿再次挪进寺里,跟寺僧讨了个火把。
两人便经这小路进了山林。
秋林晦暗,沼气氤氯。
阿吉在前边走,李秋潭一路跟着攀荆附棘,行了半里才看到寺僧说的“化骨池”。
浙右风俗,人死不葬,积于僧寺外化骨池中。
待骸骨装满枯池,方才盖上木板,由寺僧封泥超度。
李秋潭看着化骨池,池上木板已生满杂草,同周围草木连片,难得分辨。
守寺的老僧,前些年跛了足,这条路已很久没有人来。
新死之鬼,早不往这边运了,化骨池边草木也已盖过祭奠焦痕。
李秋潭把火把夹在树上,动手去掀泥封的木板。
阿吉害怕,逡巡不敢上前,“大人,这底下的尸体少说也有百具,咱们这样,万一惊扰了鬼神怎么办?”
李秋潭道:“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鬼神?”
他使了把劲,泥木板往上松了一寸。
阿吉见状,只好上前来搭把手。
两人把木板掀开,化骨池终于露出了原貌。
经年累月,池底的尸体皮肉,早已化去,冷月之下,森森白骨闪着磷光。
阿吉后退了一步。
李秋潭也往回走,却是回身拿松树上的火把。
阿吉这下不敢跟了。
眼睛紧盯着通判大人,看他一个人上前,就着火光,一块块翻看池中的白骨。
阿吉在一边筛筛发抖。
让他感到冷的,或许不单九月底的天气,还有李秋潭面色如常,仔细勘察枯骨的身影。
火把上的松油,快要燃尽的时候,李秋潭起了身。
他回到第一次查验的枯骨旁,拿起一块东西,轻声道:“找到了。”
阿吉远远看不清他手里拿着什么,勉强走近几步才发觉,那也是块人骨。
不过,好像不太寻常,骨头中间,有一个圆形孔洞。
……
两人星夜赶回衙门。
阿吉路上喋喋不休:“大人,霍大人让你查户籍之事,您随便派些衙役,四下走访,录个名簿也就行了。何必亲自翻山越岭,跑这野寺来受罪?”
阿吉不解,“这骨头上没刻字,咱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呀?”
李秋潭不答,而是问他:“你是明州本地人?”
阿吉点头:“世居此地。”
李秋潭问:“自你记事以来,住番的人多吗?”
明州近海。
住番,意指久居海外,经年不归。
阿吉道:“这个倒是不知,不过邻居确有三两间宅子,常年空着,应该都是去海外经商未还吧。”
李秋潭点点头。
阿吉等了半天,不知通判大人问这些,是什么来意。
他兀自琢磨着,忽然福至心灵,阿吉猛的跺了下脚:“大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