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那块风水宝地,被祁家占了。
他这么大个人,躺土坑里,祁家埋人的时候都没发现,真是够孝顺的!
两个孤单的人搭伴过日子,有床睡,有人说话,貌似还不错的样子。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马槊睁开眼,笑眯眯望着傻掉的祁越,道:“先说好哦,我没有钱付食宿费。”
“我也不会做饭。”
“哦,我还不能走路。”
白吃白住,还得靠人推着走路,祁越一时好心,救回来个祖宗。
可他却很开心,生意不好的时候,总算有人肯耐心听他诉苦。
白日里,隔壁铺子的童子,送他一串糖荫芦,他也能乐颠颠回来,跟马槊炫耀半天。
马槊对从他嘴里倒出来的所有话题,都保持着兴趣,不会嘲笑他,不会讽刺他。
甚至能用自己上千年的经历,指点下他,祁越觉得,这个人养得真值。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赚了,这账大约是真算不清了。
……
跟任子期分别的时候,马槊叮嘱他:“兄台,下次见到那个假画兵师,你可悠着点,别再砍她了。”
任子期疑惑地看他,怎么看马槊都不像个心慈手软的。
马槊无奈叹息:“我在她身上,闻到了我自己的气息。”
这话有点绕,任子期咂摸了一阵,才恍然大悟:“你那段槊尾,在她身上?或者说,她刚刚带走的那根长条,就是你的槊尾!”
马槊点点头,颇有几分啼笑皆非。
这叫什么事啊,祁越帮他找来修复本体的,不但是个骗子,还拿了自己的槊尾。
孙雁翎看看他的腿,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提给他画复原图的事儿。
……
兵荒马乱大半晚,送走祁越和马槊,已经堪堪五更天了。
任子期大爷不需要睡觉,孙雁翎却需要。
跟任子期打了声招呼,要他明早别吵自己,孙雁翎就打着哈欠,钻了被窝。
沙似雪,月如霜,遥遥有羌笛之声传入梦中,悲怆空灵,带着北方特有的韵味。
有尖细的小刀挑开门闩,同手同脚的女子走了进来。
活动了几下,才仿似适应了身体,慢慢挪向床边。
风细细吹着,吹开了衣架上的衣物,露出了腰包。
女子呆滞的眼眸,出现些许光泽。
她徐徐走了过去,伸手抓了腰包,又呆呆地往外走去,一路出客栈,沿着纵横交错的街道,越走越偏。
假画兵师,背负长条形的包裹,等在一条巷子里。
看见女子过来,连忙迎过去,扯开腰包翻找。
很快,她颤抖着手。拿出了一本册子。
玄色封面的册子,上书“百兵谱”三个金字。
扉页以甲骨文书写:“百兵皆有灵,大凶,慎之。”
眼泪汩汩流下,她激动地去翻书页。
然而,看似薄软的书页,却如冻住了般,怎么也打不开。
长长的人影,投射进眼眸。
她倏然抬头,只见任子期提刀冷笑,她慌慌张张转身,又见孙雁翎堵住了后路。
“原来,你冒充我,就为了这个呀!”孙雁翎瞅瞅那个呆滞的女子,了然道,“昨晚那个假人是你做的,也是为了百兵谱?”
“不是!”假画兵师的否定脱口而出,可是为了什么,她却吱吱呜呜说不出来。
她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腾空向远处飞去。
潼关南高北低,潼河自城内穿过,揉碎了数粼粼月光。
也是活该假画兵师倒霉。
一路狼狈逃窜,没头没脑跑到桥边,一抬头,正好看到祁越和马槊,倒像是等待已久。
假画兵师只当他们和孙雁翎是约好了,才在这里守株待兔,不由恨恨道:“我和你们无冤无仇,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马槊收了笑意,冷冷盯着她:“我的槊尾在你手里,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假画兵师眼眸微闪,反手摸向脊骨,面上依旧镇定清冷,心中却暗暗叫苦,她是真不知道。
气喘吁吁赶过来的孙雁翎,草草一扫形势,更是纳闷:“姑娘,你连他的气息都辨认不出,那你要百兵谱做什么?还一连偷两次!”
“一次。”
“什么?”
极轻的声音散在风中,孙雁翎没听清。
假画兵师语气执拗地又说了一遍:“一次,我只偷了一次。昨晚我不知道是你,只是……”
趁着她解释分神,马槊眸中精光闪烁,迅疾的身影,骤然射向假画兵师!
危险近在眼前,她劈手将祁越甩到身前,正正对准槊影!
眼瞅着槊影,就要洞穿祁越的胸膛,任子期的刀芒后发先至。
铺天盖地的刀光,生生在祁越面前竖了道屏障,丈八长槊疾如闪电,狠狠撞击在白中带赤的屏障上,撞出圈圈涟漪。
马槊不敢分心,死死盯着屏障,同时伸出右手,发力粉碎契影。
上古凶刀就是上古凶刀,那样猛烈的撞击,也不能奈何半分。
涟漪过后,槊影力竭,在马槊的指挥下,徐徐消散。
假画兵师暗呼不妙,这两个神兵哪个都比她狠。
她咬咬牙,将百兵谱塞入怀中,一手抓住祁越,飞身便逃。
“哪里跑!”
马槊勃然大怒,一拍四轮车,整个人腾空而起,衣袂翻飞,右掌中架影急速成型。
那杆槊,长一丈八。
槊头狭长,两侧开刃,锋利大气,尽显神兵风采。
马槊长啸一声,整个人去如流星,持着长槊射向假画兵师。
假画兵师想也不想,立即将祁越抛向他,试图远遁。
马槊不愧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他左手接住祁越,揽在怀中,右手却分毫未停。
挥舞着长槊,挑向假画兵师背后长条包袱——攻其必救。
而假画兵师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惊呼一声,知道自己无法躲过马槊的追击,人在半空,竟生生转向,宁可将自己的胸膛对着槊尖,也不想那包袱受到丝毫伤害。
马槊收势不及,槊刃从她肩头划过,衣衫皮肉开裂,露出了不同于凡人的隐秘。
柔·软皮囊下,非骨肉鲜血,而是木料、胶水、油漆等物。
“原来你也是假人!”孙雁翎惊呼道,“到底谁在操纵你们?”
“没有人。”
假画兵师踉跄落地,面无表情掩好衣衫,语气平静地道,“神兵都能化形,假人为何不能成真?”
清冷的月光,照在那张美如天仙的脸上,纤毫毕现。
孙雁翎算是知道,她为何那般清冷了,不是她不想有表情,而是她做不出表情。
百兵谱在孙雁翎的指挥下,飞离假画兵师,落回自己主人手里。
假画兵师眼睁睁望着这一幕,心生绝望。
她盈盈下跪,伏地哀求:“一切都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您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求能将百兵谱借我一用,就一次,一次就好!求您了!”
她这反应,着实令众人疑惑。
先是偷窃行骗,而后又死命护着背后包袱。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还想着谈判,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百兵谱早已认主,你拿了也没用。”
孙雁翎叹息,“你刚刚也试过了,打不开对吧?不如你说说理由,若有道理,网开一面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么?”假画兵师猛然仰头,眸中期冀,令人心头发紧。
……
桑卫出自偃师之手。
周穆王西巡,偃师献上了自己造的一对假人。
穆王试着废掉假人的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
桑卫在旁边看得瑟瑟发抖,唯恐厄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当穆王眼神瞥过来时,她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无论偃师怎么抽打,都不肯过去。
偃师跟随穆王回中原时,桑卫几乎是崩溃的,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后半生。
后来,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了锟铻剑。
穆王对这柄切玉如泥的剑十分喜爱,作为帝王之剑,时时带在身边。
也正是锟铻剑求情,桑卫才摆脱了被玩弄的厄运。
很多年后,礼崩乐坏,大周覆灭,锟铻剑化形为人,带着桑卫离开了王宫,游历了无数山川。
桑卫毕竟是假人。
木头易腐,到南北朝混战的时候,她又不小心被庚金之气所伤,脊骨断裂,瘫在床上多日。
那时,锟铻很长时间没有露面,桑卫以为自己被抛弃了,极为难过。
某一天,锟铻带着一根槊尾回来了,冲她炫耀:“看,我给你找了根新脊骨。你的脊骨断裂,无非就是材料不够好,这杆槊尾是我从沙场刨出来的,够结实了吧?”
锟铻帮桑卫换了脊骨,看着重新站起来的她,笑道:“材料换了,名字也换个吧!你家偃师真是懒,你是第二件作品,就喊你小二,难听。”
他想了想,又道,“人间世如今有个叫江淹的,很有名。他写过一句话,‘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以后就叫你桑卫吧!”
桑卫反手抚·摸着自己新脊骨,胸腔里有些话不吐不快:“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初为什么要跟穆王求情?”
锟铻一怔,思量了会儿息:“傻丫头!”
最初,他是觉得这假人真有意思,明明不是人,却能说话能跳拜,瑟瑟发抖的模样惹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