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你来找我,说你对时局失望透顶,但我知你心未死。这回你来找我,是觉得对不起我。”
“可我知道,只要这身体继续留给你,你仍会拼尽一腔豪情,报国杀敌。”
“人为什么活着?不就是为了那点人气儿吗?”
“你不必对不起我,不必……”
“沈复”的声音越来越低,呼吸越来越轻。
“王赤心”小心翼翼在他身旁坐下,唯恐动静大点,就惊散了那微弱气息。
为什么呢?
“王赤心”茫然地望着他,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呢?
也许,真的是各有所求?
可自己欠他的,要怎么还呢?
许是知他心中所想,“沈复”慢悠悠地说了此生最后一段话:“沈复,你不欠我什么,从来都不欠我什么。”
“是我欠你开蒙之恩,是我欠你一条命。从此,你我各自安好,两不相欠,再无遗憾。”
……
春来草木复苏。
阪泉干了一冬,水有些浅,静静冲刷着岸边碎石。
过了阪泉,走不了多远就是黄帝陵。
可惜,后世中原版图扩大,京城迁往长安,祭拜黄帝不方便,遂在陕西起衣冠冢,涿鹿桥山反而慢慢没落了。
陵寝周围柏森森,初春的寒意渗入其中,更显得静寂。
孙雁翎面无表情行走其间,望着巍巍陵寝,本能地想按刀。
恍惚间才想起来,那把伪装成雁翎刀的鸿鸣雌刀,已经给了任子期。
她侧头望向身边的任子期,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若败,大概只能追随长煊,长埋地下。
可是那又怎样呢?
《孟子》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人呐,总得有点坚持。
许是看着两人来者不善,快到陵墓时,漫漫山道上多出了两员大将,长兵斜斜交叉,摆明了是要拦道。
任子期怕打起来误伤孙雁翎,遂示意她先走。
而这时,任子期腰间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叫喊:“孙娘子,他肯定怕死后悔了!你俩就一把钥匙,你先进去了,他可不就光明正大被挡在外头了?”
这犀利无比的挑拨,换成一人一刀刚会面的时候,双方互不信任,孙雁翎没准儿就信了。
孙雁翎扫了犬神刀一眼:“不是还有你么?别告诉我,你连带刀进凶市的权利都没有。”
犬神的叫嚣,戛然而止。
他想说,凭什么要带任子期进去。
但想想,人家好像不用经过他同意,不服直接上手揍。
上古凶刀任子期大爷冷笑一声,拔出鸿鸣雌刀,率先杀向守卫。
能镇守黄帝陵门户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化形神兵,一打起来,整个就是修罗场。
孙雁翎看看任子期不落下风,遂放下心来,唤出百兵谱护住自己,快速向陵墓掠去。
空旷的四野,还残留着香火的味道。
然而,此时非年非节,除了路人,专程来祭拜的人并不多。
巴掌大的圆形石钥匙,隔空印在肉眼看不到的凶市之门上,整座山川似乎静了一瞬,连靴子踩在杂草上的声音都消失了。
下一瞬,孙雁翎面前仿似水波荡漾,凶市之门轰然洞开!
浓烈的庚金之气,扑面而来,割断了发梢,百兵谱无风自动,自发护主,抵御着罡风的吹拂。
足足半刻钟后,隆隆的巨响,渐渐弱了下去。
孙雁翎睁开了眼,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长河澄澈,静静流淌,河底泥沙里,半掩着断戟残枪。
落满灰尘的石桥,自孙雁翎脚下绵延,通向河对岸。
那里隐隐有萧萧车马一闪而逝,似是幻觉,然而,半空中分明有悲怆的歌声传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雪……”
呼啸的风中,孙雁翎轻轻扯动了下唇角,眸中有悲意流转。
她很多时候,都在怀疑神兵利器诞生的意义。
它们究竟是保国安民的倚仗,还是祸国殃民的孽障。
按理说,她的夫君被尊为煊师,她该为此自豪,该去守护这份荣耀。
可在人间行走越久,她越时时陷入迷茫。
百兵谱扉页上写着:“百兵皆有灵,大凶,慎之。”
要怎样“慎之”呢?
毁了他们么?
那当初又为何铸造他们?
凡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愁。
衣袂拂动,孙雁翎跨上石桥,大门合拢的一刹那,她忽然使劲一挥衣袖,百兵谱倏地打开,哗啦作响,漫天兵影一飞冲天。
无数神兵利器,争先恐后地挣离百兵谱,冲上黄帝陵上空。
兵影渐渐凝实,形魂齐聚,越飞越快,最终在山川之外,化作几星黑点。
“孙娘子!”聚将钟落地化人,震惊地望着她。
孙雁翎眉目不动,犹如一尊雕像,静静将山川模样记在心中,她说:“聚将钟,你也走吧!”
“什么?”聚将钟以为自己听错了。
“神兵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孙雁翎神色淡淡,“你们是独立的。这些神兵虽做过恶,但关了那么久,也算是受过惩罚了。一罪不二罚,不能因为他们做错过事,就强逼他们干送命的事儿。”
聚将钟忙劝道:“那可是当代兵主轩辕剑,你打不过的!你筹谋千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可别学宋襄公,瞎讲仁义。”
他没好意思说,放走了这些帮手,凭任子期和孙雁翎两人,他是真不觉得能对抗整个凶市。
孙雁翎笑笑。
她与任子期进凶市,是出于责任,是没办法。
但她委实没必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身上,拉着别人,跟自己一起走向深渊。
若是长煊在世,必不想连累他人。
长煊其人,温和且善解仁义,纵使故去几千年,孙雁翎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温暖。
“人不能那么自私。”
孙雁翎将百兵谱塞入腰包,眉宇间带着释然,“长煊教我认兵器、识兵器,教我自持自守、静以修身。我呀,总是悟不透。”
她转身步入凶市,似乎穿透了一层水膜,眼前豁然开朗,有金戈嗡鸣声此起彼伏。
聚将钟原地愣了会儿,直到大门快要闭合,才追了上去:“那我也要跟着!不是你强迫的我,是我自愿的!”
他站在石桥上,回首望去,外界看上去透明的门户,从内部看却是呈暗金色泽,铁画银钩,遍布铭文。
顶部隐没进云端的两侧大门,向内缓缓滑动,轰然闭合,阻绝了内外沟通。
石桥看似只有十几步长,真正走上去却发现,其长不见尽头。
刚刚的车辚辚马萧萧,似乎只是海市蜃楼,走近后,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聚将钟心中忐忑不安,随时准备化回原形;孙雁翎却意外的沉静,眉梢动也不动。
长河清澈见底,水底孕育着悲歌,两岸充斥着迷露与荒芜,根本看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孙雁翎突然停下,冷笑一声,吩咐:“你敲钟试试。就敲赵军出征时的那套。”
聚将钟不解其意,却还是听令行事。
他踏前一步,左足狠狠跺地,人身背后,缓缓浮现出钟影。
钟声震撼人心,杀气直冲霄汉,一眼望不到边的石桥,倏地拦腰截断,迷雾散尽,此起彼伏的金戈之声为之应和。
石桥横亘河上,约有百步长,看似走了许久的两人,依然停在石桥入口处。
风拂去尘埃,露出了石桥古朴色泽,两侧栏杆已被摩挲出了包浆,温润光滑。
石桥之上,有十二金人伫立,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
他们排成两排,贴栏杆站立,十步一人。
“原来始皇销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是真的。”孙雁翎喃喃自语,“怪不得后世不见金人,原来是被凶市弄来镇守门户了。”
据贾谊《过秦论》所书:始皇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销,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在秦宫只是摆设的十二金人,得庚金之气冲刷多年,早已生出了神智。
他们看见孙雁翎,微微皱眉,虚虚拦了下:“你不是神兵。但……”
他有些疑惑,“也不是纯粹的凡人。身上有神兵的味道。”
聚将钟生怕孙雁翎想不开,硬碰硬,连忙上前一步:“我是神兵,这是我朋友。”
金人不近人情地一摇头:“凶市只准神兵进出。违令者,杀无赦!”
说着,他一指大门,“念你俩是初犯,还没过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聚将钟犹豫了。
他没想到,开头就这么难,有心劝说孙雁翎放弃,却也知对方等了几千年,轻易不会动摇。
孙雁翎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向金人,倏地开口:“若是过了桥,又如何?”
金人深深望她一眼,铁面无私地解释:“凶市尚有新生神兵,需要鲜血醒兵。若你执意进去,我等只好得罪了。”
……
凶市,涿鹿战场,无定河浑浊赤红,卷着沙石流向远方。
恢弘的祭坛立起,牲口与香烛捧上香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
刀劈斧砍过的祭坛,格外粗犷,带着悠久岁月的味道。
正中央立了根铜柱,绑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