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小一先生2025-07-28 18:443,058

  心烦归心烦,但日子久了,神智竟越来越清晰。

  赤心报国鞭隐约觉得,它这种状态,应当是开蒙了。

  凡人给幼童开蒙,还要收些束脩。

  智者给神兵精怪开蒙,就是它们一生的恩人和师父。

  赤心报国鞭觉得有点别扭,它心仪的师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比如,主人王彦章就很不错。

  可惜,人家不耐烦跟它叨叨那些道理。

  如今,它竟要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师?

  赤心报国鞭不乐意,干脆闭塞耳目,掩耳盗铃般,假装自己只是普通兵器。

  可再冥顽不灵的神兵,也怕天天念典籍的师父,那些东西全不管它接不接受,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将混沌扫除出去。

  某天,当沈复第三十遍念叨“故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分此者也”时。

  赤心报国鞭忍不住埋怨:“书生,你能换一段不?”

  此话一出,一人一兵,都吓了一跳。

  沈复跟只受惊兔子似的,跳到帐帘处,哆哆嗦嗦地左右环顾:“谁!?谁在说话?”

  赤心报国鞭心里百味杂陈,它虽然不会说话,却能把自己的意识传给凡人了?

  沈复这个师父,它再不想认,也得捏着鼻子认下了,除非它想做个欺师灭祖的神兵。

  这么一想,它又觉得憋屈,不由想逗逗书生:“我呀,我是孙武,你得唤我声师父。”

  沈复半晌没吭声。

  赤心报国鞭抓心挠肝,寻思着,这傻子该不会在憋大招吧?

  仔细听,只听微微开合的唇中,正在碎碎念:“子不语,怪,力,乱,神。”

  真是个书呆子!

  赤心报国鞭气得哇呀乱叫,赌气好几天,不理书生。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一场大战下来,沈复的袍泽又死了几个。

  他惶恐地抄着文书,那些熟悉的名字沉甸甸的,怎么也写不出来。

  赤心报国鞭望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书生其实人挺好的,也挺可怜的。

  一人一鞭,渐渐熟悉起来。

  四下无人时,书生会借口帮王彦章擦拭兵器,跟赤心报国鞭聊天,给它讲凡俗生活是什么样儿的。

  赤心报国鞭也会撇去战场的血腥残酷,给他讲些热血昂扬的事情。

  乱世难得一朋友,他俩以为这就是永远。

  沈复甚至跟它保证:“我呀,再努力些,等入了招讨使的法眼,试试能不能把你讨过来。或者,我一直给招讨使作书吏也行。”

  世事最忌想得太美。

  王彦章六十一岁那年,被敌军所擒,宁死不降。

  沈复这人,平常胆小,关键时刻却有点愚忠,还有几分宋襄公式的仁义——他冒死偷出了王彦章的兵器和衣冠。

  他觉得,上下级一场,王彦章以身殉道,总要魂归故里。

  敌军却未必肯成全他这份仁义。

  嘚嘚的马蹄声在背后紧追不舍,犹如索命的阎王,越来越近。

  “书生!快把东西丢掉!”赤心报国鞭大急,在他脑子里嚷嚷,“带这么多东西,你跑不掉的!快快快,丢了!”

  沈复气喘吁吁,跑得几乎断气,却死死抱着铁鞭不肯撒手。

  他知道,他只要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这个朋友了。

  赤心报国鞭,会被封入敌军的国库,或者赏赐给敌军的将领,用来对付大梁的人。

  “书生,你不是说,还要带我去喝剑南烧春,吃牛头褒吗?你都死了还怎么……书生!书生!”

  滚烫的热血,浇了赤心报国鞭满身,满是老茧的手捞住了它,带着它策马回转。

  “书生——”

  赤心报国鞭努力回望,心头混乱成一片。

  你不是说,要带我看看世俗生活是什么样儿的么?

  你不是说,将来娶妻生子,要我做孩子的干爹么?

  你不是说……

  骗子!

  凡人都是大骗子!

  ……

  “哪个混账敢打我!?”

  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嚷,打断了两人的怀旧,犬神狼狈地破土而出,挥舞着弯刀要来拼命。

  不成想,上古凶刀任子期,早就虎视助眈准备收拾他,两刀相撞,立时磕碰出一溜儿火花。

  “我带狗头去别的地方,你先,解决下他俩的事儿。”任子期引着犬神,往其他山头掠去,临走叮嘱了孙雁翎一句。

  “沈复”收敛了混乱的思绪,神色有几分怪异:“为什么非得换回来?”

  “王赤心”更觉匪夷所思:“凡人会老死的啊!你都不怕死么?”

  “为什么要怕?”

  “沈复”比他更疑惑,“我觉得挺好的呀!生老病死,不就是俗世规则么?那我做一辈子神兵了,就想做个人,怎么了?不行么?”

  “王赤心”对他的理直气壮,竟无言以对。

  转念一想,这没准儿是恩公人太好了,不想让自己有心理负担。

  于是,“王赤心”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语声哽咽:“兄台真乃大德之人!”

  他拉着“沈复”,转头跟孙雁翎道,“孙娘子,可以开始了么?”

  “沈复”挣扎了下,却被“王赤心”死死按住。

  他不容置喙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不换!人的身体挺好的!我就想做个人!”

  “沈复”狠狠甩开他,气呼呼就往山下走。

  “哎哎,别跑!你这人怎么那么倔呢?”

  “王赤心”搞不懂他闹什么别扭,提起袍子就要跟上。

  孙雁翎倒是看出点原由来。

  世人向往长生,可能长生的却未必乐意。

  比如说神仙。

  凡人都说神仙好,既如此,二郎神和沉香,又是打哪儿蹦出来的呢?

  归根结底,这山望着那山高,大家都觉得对方活得更好罢了。

  孙雁翎有些怅然。

  长煊手中活了不知多少件神兵,大家先入为主地觉着,神兵应当感念长煊,可人家真愿意做神兵么?

  她换位思考了下。

  神兵生来就有主人,为主人战斗,替主人受伤,没准儿主人身死,神兵还得负责守护小主人。

  这怎么想,都是毫无商量余地,把一辈子给赔进去了呀!

  若无意识还好。

  真有了意识,想想这种一眼望不到的奴隶日子,就有点绝望。

  远的不说,定唐刀不就是差点因此与主人反目成仇?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孙雁翎回过神来时,“王赤心”已经追出半里地了。

  她连忙唤住他,犹豫着道:“要不,你俩就这样吧?”

  “为何?”

  “王赤心”眼神如剑,骤然停步瞪向她。

  “因为……”

  孙雁翎一言难尽地望向山下,“你那副凡人之躯,寿命已尽。即便强行换回,也撑不住了。”

  呼啸的风,狂掠而至,吹得枯枝瑟瑟发抖。

  一种名为“迟了”的念头,自心底滋生,犹如雨后的野草,疯涨至不容回避。

  孙雁翎从不周山下赶回铸兵坊,站在物非人也非的地界,感慨自己“迟了”。

  任子期从建木箱中脱困而出,面对着一个经霜历雪的孙雁翎,懊悔自己“迟了”。

  如今,“王赤心”望着“沈复”蹒跚的背影,心头萦绕的同样是“迟了”。

  人总是这样,在没感受过命运这辆马车有多快时,总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

  直到穷途末路,才悔恨当初的蹉跑。

  “还,还有,什么办法?”“王赤心”喉头滚动,有千言万语,被死死摁在嘴中。

  那些想说的,那些重逢的喜悦,都失了作用。

  他想了想,释然笑道,“不怕的,本来就是我欠他的,就算回到凡人之躯里,立即死去,也没事的。”

  “可他,未必会同意。”孙雁翎轻声道。

  数千年来,她见过互相算计的兄弟,亦见过以命换命的朋友。

  赤心报国鞭当初交换躯体,应当就没打算要回来。

  “由不得他!”

  “王赤心”追着“沈复”大步下山,高声嚷嚷,“嘿,你这人怎么这样?霸占着我的躯体不还呀!”

  天光错开云层,照耀着两人,有金色缓缓流动。

  孙雁翎望着两人的背影,幽幽长叹。

  历经无数岁月,趟过无数磨难,她始终相信,人间还是有真情的。

  就比如这一人一兵,都在为对方打算,挺好。

  两刻钟后,任子期大爷一脸愉悦的笑,转了回来,手里拎了柄弯刀。

  那柄刀,短小精悍,邪气森森,还在不住地挣扎扭动。

  孙雁翎当场疯了:“你把犬神给俘虏了?!”

  “啊,是啊!”任子期大爷心情很舒爽。

  犬神刀蓦然一顿,而后更加疯狂地挣扎开来,咒骂不绝。

  ……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生机勃勃的红梅,簇拥着逍遥椅。

  垂垂老矣的“沈复”,半阖着眼躺在那里,闲适悠然。

  “王赤心”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劝说的话还没出口,就听对方梦呓似的呢喃:“以前你总跟我说凡俗有多好,要带我去看看,可你食言了。”

  “这些年,我独自走过许多地方,喝到了你说的剑南烧春,吃到了你想吃的牛头褒,味儿还不错,可,也就那样吧!”

  “你知道不,宋朝的时候,有炒菜了,比咱们那时有口福多了。”

  “王赤心”忍不住问:“他是谁?”

  “沈复”不理他,闭着眼回忆:“八百里麾下炙尝过,五十弦塞外声听过,你所拥有的,你所期盼的,我都一一实现了。”

继续阅读:第二百二十五章 十二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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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后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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